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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汝南行(下)

    对着木棂的窗口,周馥向外看着,阴沉的目光和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了一点他内心的阴翳。

    自被司马睿击败后,他就奔回了安成。

    没有任何人找他麻烦,仿佛司马睿也知道点到即止,并未穷追猛打,毕竟安成周氏在幕府中效力的人可不少。

    但周馥也不愿意再做官了。

    心灰意冷之下,只想在家乡安养,了此残生。

    不过,有些人的性格注定了他的命运。即便在家归隐,周馥依然忧心国事,千方百计打听洛阳的局势。

    在一一了解之后,他长叹一声,私下里哀叹大晋国祚将终。

    这样的认知让他极为愤懑,继而产生一种无能为力之感,身体愈发不好了。

    楼下传来一阵大笑声。

    周馥更加烦闷,离开窗前,来到了书架旁。

    今日有许昌幕府长史裴康来访,借走了一大堆书籍。

    不,应该是安成周氏几乎把所有藏书都献出去了——当然是抄录版本,但依然花费极大。

    周馥信手拿起一卷竹简:《尚书杂记》。

    此为后汉汝阳周氏之周防所撰,世代传习《古文尚书》,研究极深。

    《尚书杂记》共三十二篇,约四十万字,安成周氏抄录了一份,存在府中。

    说实话,这种书出了汝南都不一定好找,颍川士族都不一定有。纵有,亦是残缺的。

    轻轻放下这卷简后,他又拿起其他书——

    汝阳袁京精研《孟氏易》,著有《难记》三十万言。

    汝阳袁汤所撰《陈留耆旧传》。

    召陵许慎所撰《五经异议》、《说文解字》十四篇。

    召陵许峻精通《易经》,著有《易新林》等六本书。

    南顿应奉著有《汉书后序》、《汉语》、《汉事》。

    应劭所撰之《律本章句》、《汉官礼仪故事》、《状人记》、《风俗通义》等。

    ……

    一本本、一册册他都看过去了。

    看完后,又轻轻抚摸,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将这些藏书交出去一份,可想而知有多么不舍。

    他更不清楚邵勋一个武夫派人来抄录书籍是何意。

    每个月都有数十名未及弱冠之龄的武学生过来,拿着宝贵的白纸、黄纸抄录,还互相校验,看起来非常认真。

    周馥不喜欢自家视若珍宝的书籍传播出去。

    他年少成名之后,就辗转诸王府,为人争抢,反复出任文学一职。

    此职主要为宗王讲授经史、典故,写写文章,而写文章时又要用典,不然就写得不够出色,故非博览群书之人不能充任。

    文学又是宗王近臣,可想而知能获得多大的利益。

    在王府文学这个职务上,能和他竞争的人着实不多,奥妙便在于他家藏书极其丰富。

    这些东西,能轻易外传?莫要玩笑!

    但他好像也无力阻止。

    周家不是他一個人说了算,很多人迫于压力,默认了这件事,那就没办法了。

    “哈哈,陈公这仗打得痛快,让匈奴闻风丧胆,壮哉!当满饮此杯。”楼下又传来了声音,伴随着略显讨好的笑声。

    “今岁除兖州外,司、豫二州多有种冬小麦者。何也?匈奴丧胆,无力南侵,故有此幸事。”一个苍老的声音紧接着传了出来。

    很明显,这是裴康了。他说完后,还有几声附和,那是裴康带来的随员,其中包括阳翟令周谟。

    唉!周馥又叹了口气。

    他知道,从侄的前程被他耽误了,一直在阳翟令上兜兜转转,未能升迁,原因在于当初他扬言要派精兵三万北上洛阳,迎天子迁都寿春。

    “冬小麦实乃德政。”

    “确实德政,惜乎农人愚昧,愿意这么做的人不多。”

    “其实比以前多了。三年大旱、四年蝗灾,若无冬小麦,河南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汝南二十余万百姓感谢陈公的大恩大德。”

    “为此德政,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

    宴间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周馥懒得再听了,坐回了案几后,打算给伯仁写封信。

    荆州都督山简已经病逝,刺史王澄因为难以平定蔓延到荆州的杜弢之乱,惊慌失措之下,也不找王夷甫商量,竟然辞官不做了。

    朝廷以前中护军荀崧——对,就是那个在新安大败的荀景猷——为都督,周顗周伯仁为刺史。

    伯仁是琅琊王的人。

    周馥与琅琊王仇怨不小,不欲助他,但他对伯仁再进一步颇为期待。毕竟,如今的安成周氏,急需一个台面上的顶梁柱来为家族遮风挡雨,伯仁最适合不过了。

    只是这信写什么呢?周馥思虑良久,方才落笔。

    他先写了一下家中的情况,随后聊了聊最近听到的消息。

    就在不久之前,发生了几件大事。

    其一是晋阳被拓跋猗卢夺回了。

    这人确实可以,派儿子拓跋六修为先锋,众至数万。自领二十万众继之,可谓倾巢而出。

    这个数字有点夸张。拓跋鲜卑没什么步兵,几乎全是骑兵,二十几万骑纯唬人呢,但总数应不下五万。

    草原上的胡人是真的茫茫多。

    刘琨带着在常山招募的兵马,外加收拢溃兵,共数千人为向导,随军攻打晋阳。

    匈奴人遇到了当初晋人同样的困境:无粮,难以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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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野战,大败。

    随后驱晋阳百姓撤退,这无疑是个昏招,很快被拓跋猗卢追上,再败。

    并州刺史刘丰就擒,河内王刘粲奔回,前后损失胡晋兵马八千余。

    刘琨收复晋阳后,情况更加危急,因为他入手的是一座空城,被迫徙屯晋阳北面的阳曲——拓跋鲜卑追上匈奴人后,救回了很多晋阳百姓,但显然不可能还给刘琨,而是作为酬劳带走了。

    拓跋猗卢还留了一点兵助刘琨守御,又送牛马羊各千余头、资粮百车,然后回返。

    他没有继续进兵匈奴腹地,因为粮草不济,同时在与匈奴骑兵的拼杀中,自身也伤亡不小,无力再战,于是撤回去了。

    但不管怎样,收复晋阳总是好事,就是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第二件事是关中的。

    高举报父仇大旗的卢水胡继任首领彭天护攻打长安,双方阵列于野,贾疋大败,被杀。

    刘汉任彭天护为梁州刺史,这也是他父亲曾经的职位。

    梁综、梁肃、索綝等人见死不救,但攻打冯翊。

    至于长安,没人有兴趣了。

    和晋阳一样,当初刘曜撤退时早就带着八万长安士女回了平阳,城内无人又无钱,彭天护大失所望,直接回家了。

    第三件事与王浚有关。

    去岁与拓跋鲜卑连战两场,不但自己大败,还坑掉了两个女婿不少兵马。今岁再攻石勒,为留守兵马击退。

    这件事没什么好多说的。

    写到这里时,周馥想起了邵勋。

    段部鲜卑势衰的祸根,就源自这个人。他们在草原上还要面临拓跋鲜卑、慕容鲜卑的东西夹击,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段部鲜卑一旦衰亡,王浚压根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说起邵勋,周馥还想起一事,于是又写了下去。

    邵勋自襄城南下至西平,召汝南十余大姓选送铁匠百人,恢复一度被毁灭的冶铁城……

    ******

    “铁器者,农夫之死士也,死士用则仇雠灭,仇雠灭则田野辟,田野辟则五谷熟……”西平县郊野的冶铁城外,邵勋手握刚制好的镰刀,笑道:“农人有此物,则五谷辟易,粟麦满仓。”

    工匠们听了,凑趣着笑了几声。

    邵勋走进了已经倾颓了半边的冶铁城。

    西平县草草收拾了一番,将废墟清理了下,如今稍稍有点模样了。

    邵勋一边走一边看。

    废墟之下,清理出来的东西列在一旁空地上。

    矛、刀、削、镞、斧、剑甚至是铁炉、棺钉、灯具,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他看了十分感慨。

    治下至今只有两个还算成规模的铁器制造基地,一个是位于广成泽南缘的汝阳聚,至今有数百铁匠及学徒。

    另外一个则是许昌,但说实话规模还不如邵勋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汝阳聚集,因为这里的工匠曾被王弥一锅端,后来稍稍恢复了一点,但时日尚短,不见起色。

    另外,南阳那边有个规模不小的冶铁工坊,但在梁芬出镇宛城后,已经很难搞到武器了。

    这便是邵勋离不开朝廷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次王衍送了不少工匠过来,其中就有铁匠,全部安置在许昌。

    这次视察西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将此地的冶铁工坊重建。

    西平有铁山,这是其他地方难以比拟的优势。

    这个铁山在战国时期就存在了,后来历经秦汉、两晋南北朝、隋唐,一直到中唐时期才彻底消亡——一是因为战火,二是因为铁料也不太好采了。

    不过到了21世纪,因为开采技术的进步,舞阳铁矿再度焕发生机,国家还成立了钢铁厂,可见此地的资源禀赋。

    从今往后,他要把西平打造成治下规模最大的冶铁基地,至少是基地之一。

    而首要任务,其实就是薅世家和朝廷的羊毛,想办法弄来更多的铁匠,然后让他们带徒弟,扩大生产规模。

    不光要冶炼制造兵器,农具亦不可或缺。

    “房主簿为公主所称,精于庶务,尤擅冶炼,不知可能为我将此地拾掇出来?”邵勋指着长满荒草的冶铁城,问道。

    冶铁城所在的地方名“酒店”。

    原本是战国时韩国的冶铁城,因官员、工匠闲时喝酒取乐,故名酒店。

    唐宪宗元和年间,淮西逆藩被平定,朝廷将冶铁城毁掉,以绝后患。

    “房主簿”名房阳,曾是河间王司马颙的主簿。颙败,房阳经人介绍,入襄城公主府为吏,主要负责管理庄园内的铁匠,水平颇高。

    至于房氏家族,则有清河、济南、河南三支,乃小姓低等士族。房阳是清河人,三支房氏家族大部分人都已经南渡江东,留下来的人不多,房阳算是一个。

    邵勋不会完全信任他。

    事实上冶铁城将由参军庾亮总管,另从汝阳聚抽调官吏,梁县武学也会派一批学生过来充当基层管理人员,慢慢将这个大型冶铁基地运转起来。

    “明公有命,自当从之。”房阳躬身一礼,应道。

    “你就在许昌幕府挂个职吧。”邵勋说道:“开过年后,我会酌情发遣一批屯丁过来,于西平县置屯田军,种地放牧,全力供给粮肉。酒店冶铁城事关大业,不得轻忽。但若干得好,异日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房阳听了心中一热。

    清河房氏的地位并不高,若非司马颙曾为河间王,镇邺城,他也不可能有机会进入颙府,至邺城为官,进而再跟着河间王出镇关中。

    说起来,他们家与东海糜氏非常类似。

    糜晃糜子恢若不是东海人,以他的家门,进入东海王府的机会并不大,更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十年内接连晋两品门第,俨然成为东海第二豪门了。

    糜氏能如此,房氏亦可,只要跟对了人。

    “好好干。”邵勋拍了拍房阳的肩膀,笑道。

    如何摆脱对朝廷的依赖?种田、练兵缺一不可。

    这些事总要去做的。

    遮马堤之战后,他的威望到了新的高度,议价能力进一步增强。

    与此同时,河南局势也愈发安稳,可以适当减少一些用于战争的资源了。

    酒店冶铁城只是未来几年的“大项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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