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纵是三天后离开的。
那时候,阿万刚刚入土为安。
就葬在花溪的墓地。
那是花溪改乡后,冯蕴特地找人挑出来的一块风水宝地。
她准备以后长门的人过世,就葬在这里。
只是没有人料到,年纪轻轻的阿万会率先住进去。
下葬那天,濮阳纵没有去。
他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了,也不肯说话,阮氏哭着去了太平园,然后大长公主亲自来花溪,将他痛骂一顿,这才着手准备回京事宜。
没带什么行李,就一辆马车,孤零零地驶出漪园,停在花溪码头阿万的食肆门外。
阿万死的那天,食肆就关张了。
这时候,门板取下两块,却是半掩着。
濮阳纵从马车上下来。
隔壁糕点坊的老板娘认得他,笑着问好。
“先生要回京了?”
濮阳纵朝她客气地拱了下手。
“听说先生是要回去做大官的。往后还会来花溪吗?”
濮阳纵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来的。”
老板娘看他往店里走,愣了下,说道:“万娘子出事了,先生不知情吗?这间食肆要准备盘出去了,今日没有开张,没得饭食……”
他常来吃饭。
左邻右舍的人都知道。
风流倜傥的王孙公子看上姿容俏丽的食肆佳人,这种离奇的故事,是许多人都乐意看到的……
有人便打趣过阿万,说濮阳先生每日都来吃饭,说不定是看上她了,要讨她回去做侧夫人。
侧夫人说得好听,不就是妾。
有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还是忍不住调侃。
濮阳纵那时候听着,心思是活络过的……
直到听到阿万怒声骂人,这才歇了心思。
他跟阮氏是联姻,性子不很合得来,夫妻感情也十分淡薄。
尤其是他被大长公主罚到花溪后,阮氏宁愿独自在安渡城里生活,也不太情愿到村里来陪他吃苦。
她是尚书仆射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跟阿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阿万是可以让他心跳加速,浑身血脉燃烧起来的人,在他以往结识的女子中,独一无二。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和阮氏和离。
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无关情分,只因两个家族的利益……
所以,他每日来阿万的食肆里吃饭,但从来不曾说过半句唐突的话……
阿万死的那天,是他唯一一次鼓起勇气,想上前细诉相思,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至少要让她知道,他曾真心实意。
可惜……
错过了。
这便是让濮阳纵后悔到关在屋子里三天,也想不通的宿命之痛。
就差那么几步。
要是他去了,阿万可能就不会死。
这个认知,就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跟谁斗,都不如跟自己斗那样痛苦……
此刻。
濮阳纵站在食肆门口,身上没有佩饰,身系素白披氅,面色苍白地慢慢走近,整个人如同失了魂儿一样。
他已经有些记不清,刚来花溪时是如何地狼狈,却仍然记得阿万的一言一笑。
仿佛那娇俏可亲的老板娘还在,正对着他盈盈一福,抿唇而笑。
“先生今日要吃些什么?”
先生。
濮阳先生。
此去西京,只有丹阳郡王,或是别的什么官职。
但再也不会有人称他一声“先生”。
“郡王?”
“濮阳先生?”
周遭有好多个声音,在唤。
或轻,或重,濮阳纵好片刻才回过神。
冯蕴站在食肆门口,望着他,静默不语。
喊他的人,是她身侧的小满和阿楼。
濮阳纵这才发现,眼里不知何时有了泪水。
他赶紧抬袖擦去,垂眸拱手。
“王妃。”
冯蕴看着他从情绪失控到稳定,心里无端抽了一下。
为阿万。
她问:“郡王可要进来坐一会?”
濮阳纵点点头,迈过熟悉的门槛。
店面很小,此刻空无一人。
但空气里似乎仍然残留着熟悉的气息,桌椅摆设也如阿万活着时一样。
睹物思人。
他紧抿的嘴唇煞白一片。
冯蕴道:“还是没有找到凶手。郡王心里可有猜忌的人?”
濮阳纵抬起,望着她。
“万娘子秉性率真,热忱待人,在花溪从不曾树敌招恨,我想不通,是何人要痛下杀手……”
冯蕴突然问:“你对阿万的心思,家里人可知情?”
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就那么捅开了。
濮阳纵的头垂得更低。
他没有否认对阿万的感情,慢慢地,摇头。
“从不曾对人言。便是万娘子,也不知情……”
冯蕴:“阿万知道的。”
濮阳纵目光一热,看着她。
冯蕴道:“情由心生,从眼入。瞒得了旁人,又如何瞒得住对方?”
濮阳纵苦笑一下,“多谢。”
多谢她告诉他,阿万的心思,不管是真是假,到底也是一种慰藉。
二人又说了片刻阿万生前生后的事。
除了冯家人,也没有旁的猜测。
濮阳纵咬牙道:“可惜找不到实证,也奈何不了他们。”
冯蕴抿了抿唇,“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濮阳纵一听,竟是松了一口气。
“那我便安心走了。”
道一声告辞,他慢慢往里走。
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
“以前,我总以为岁月悠长,想说的话,碍于各种缘由,欲吐还休。没料到,终至毕生之憾。”
他说完,就走了。
上了马车,转向前往安渡的官道……
冯蕴站在门外的寒风中目送,反复咀嚼着他临行前的话。
-
裴獗有许久没有去过安渡大营了,今日得闲,一大早就带着侍卫打马过去。
温行溯婚期休沐,前来迎接的是覃大金。
覃大金领着他在营里各处走了走,汇报了军务,不由就说到温行溯那一场引人注目的婚礼。
裴獗眉头微动,突然问:
“你看温将军婚礼如何?”
覃大金愕然。
这叫什么问题?
他瞧着裴獗的表情,想问的不是这个……
可裴獗这人,少言寡语是真的,拐弯抹角却是极少的。
覃大金有些摸不准大王的心思,
“末将以为很好。庄重,喜悦,富贵,不愧为人生四大喜事之首。军中将士大多艳羡,市井百姓也是望之兴叹啊……”
那聘礼嫁妆,山堆海积似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晃得人眼花。席上也是珍馐美味,无一不备,新郎新娘也男才女貌,家世过人,谁看了不说一声好?
可是,覃大金笑盈盈说完,看到裴獗的脸色,明显更为沉重了。
“大王……”
覃大金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温将军的婚礼,与大王没有相干才对。
他发的是什么愁?
裴獗看过来,“那你以为,我的婚礼如何?”
覃大金呃的一声。
想说点好的,实在挑不出来。
只能含糊其词地道:“大王的婚礼,时辰地点都属无奈。并州之围未解,强敌虎视眈眈
,形势紧迫之下,仓促间难以备齐聘礼和诸般婚宴之需,但也算尽力了……”
裴獗:“她没有聘礼。”
覃大金怔了下,想起来了。
那好不容易凑出来的十二台聘礼,差点让他拿去换冬衣,后来还是王妃亲自和淳于焰换了做冬衣的布匹和麻絮,解了当年北雍军的燃眉之急……
覃大金嘿嘿地笑。
“时过境迁,末将都快忘了。”
裴獗沉默不语。
覃大金看着他的表情,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看了温行溯的婚礼后,发现亏待了王妃,想补偿呢?
覃大金笑道:“大王何须劳神,旁的事,末将不敢担保,要说筹备礼品,末将可是内行人,只要大王一声令下,末将肯定为大王办得风风光光……”
裴獗冷冷地看他:“穷。”
覃大金:“……”
要是旁人听到手握重权的雍怀王说穷,要么不相信,要么得笑掉大牙。
有权就有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可是,覃大金跟裴獗的时间那么长,太了解他了……
他从不搞歪门邪道的钱。
没有成婚的时候,要不是有他覃大金张罗,只怕更要穷得叮当响……
后来成婚娶妻,他索性便把家财一股脑交给了冯蕴,甚至王府长史都是亲娘子,自己哪怕多出一个大钱,也逃不过冯蕴的眼睛。
除非,他先问冯蕴要钱,再来办礼。
但是裴獗显然不想那么做……
覃大金闷头想半晌,“那可如何是好?要不,末将先借给您?可末将手头……也没有那么大的家底啊。”
裴獗扫他一眼,摆摆手,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