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个半社恐,林随安不擅长聊天,更不擅长审讯,但她喜欢听别人审,尤其喜欢听花一棠审犯人。
每当看到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被花一棠气得七窍生烟,崩溃发狂,都有种莫名的爽感。
所以,一听说花一棠要提审龙神案的一干人等,林随安想都没想,屁颠屁颠就跟着去了。
俗话说的好,看热闹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尤其是花一棠对此次审讯异常重视,花了整整三日做前期准备,林随安有预感,定是场跌宕起伏的高端局,若是不能掺一脚,躺在棺材里都睡不安稳。
按唐律,重大刑案,当由本县第一责任人县令担任主审,随堂记录官为主簿,县尉作为副手,一般只能在旁策应。
但诚县的情况实在太过特殊,一则,诚县龙神一案惊动了广都府、大理寺,暗御史,甚至圣人,级别太高;二则,县令裘良因为被长期囚禁,身体虚弱,重病卧床,无力主持|工作,主簿朱达常本就是个关系户,文化水平不高,胆子小,怕惹事,自是不敢挑大梁,于是乎,这主审官的位置自然而然就落到了诚县县尉花一棠的身上,朱达常仅混了个旁听。
花一棠秉着“物尽其用,不用白不用”的宗旨,又拉了凌芝颜做记录官,至于林随安——林随安觉得自己大约是个镇狱吉祥物。
提审地点设在县衙衙狱而非县衙大堂,个狱卒,七八个不良人,一方桌案,几条木凳,条件十分简陋。
花一棠今天第一次换上了县尉的官袍,从九品下的官服是浅青色,幞头自备,黑腰带黑靴子,还别说,穿上这么一身往凳子上端端一坐,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提审的第一名犯人,前龙神观观主,玄明。
距离花神和龙神大战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玄明大约过的不太好,好似面条一般被两个不良人拖到了花一棠面前,瘦得肩胛骨高高凸起,身形佝偻,跪在地上像个苍白的问号。
花一棠拍下桌上的扇子,权当惊堂木,“玄明,你将符水和绣品卖到了何处?下线买家是谁?”
玄明缓缓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疯狂转动,呵呵笑道,“我死都不会告诉你,别做梦了!”
“哦。”花一棠砸吧了一下嘴巴,“可惜了。”
玄明被花一棠的反应怔住了,“什么可惜了?”
“可惜玄明观主错过了最后一个坦白从宽,将功折罪的机会。”花一棠摊开手掌,朱达常打开案上的木箱,分别取出两卷轴书放在了花一棠的手里。
轴书封皮很普通,一卷名“甲”,一卷名为“乙”。
花一棠慢条斯理解开甲轴书的绑带,唰一声甩开,鱼鳞页面哗哗翻动,密密麻麻的字迹和花花绿绿的舆图倒映在玄明惊恐的眼瞳里。
“这是什么?!”玄明尖叫。
花一棠翻转轴书,展示给玄明观赏,“这是你们设在广都城、益都城、东都城、安都城和杨都城所有的店铺名称地址和掌柜名单,还有你们转运符水和绣品的路线图,以及两年来运送符水的成员名单,啊呀,还有这个,最是有趣,”花一棠展开乙轴书,竖起,“这是龙神观两年四个月的流水账簿,虽然不太全,但也够用了。”
“我从未写过这种东西!”玄明张牙舞爪弹起身,又被不良人狠狠压了回去,“这是假的!是你胡编的!”
花一棠双眼弯弯眯起,将轴书递给朱达常,朱达常将轴书放在玄明面前,一页一页翻给他看,才翻了三四页,玄明全身剧烈发起抖来,疯狂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啊呀,那人可就多了。”花一棠扳着指头数了起来,“五大都城的店铺掌柜九成都是裘氏的族人,我翻了翻裘氏的账簿,又问了问裘氏的长老,裘伯表现最好,提供了不少线索,还有那些掌柜的家人,自从我承诺从轻发落后,也很配合,诚县果然是民风淳朴啊。”
玄明双眼暴突,因为太用力,眼泪控制不住涌了出来。
“至于这转运路线就更简单了,”花一棠笑出了声,“玄明观主自是视死如归,铮铮铁骨,可惜受雇于裘氏的那些江湖人完全没有这等胆魄,稍微吓唬一下,就全招了,这个说一点,那个说一点,拼拼凑凑,自然就连起来了。啊呀,还有龙神观的一众子弟,对花某那叫一个掏心掏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教出这般懂事的弟子,玄明观主功不可没啊!”
“花一棠!!”玄明拼命挣扎,脖颈青筋几乎爆裂。
林随安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天时间花一棠都在忙这些,难怪日日见不到人。
花一棠展开扇子摇了两下,衙狱内烛光摇曳,笑脸愈发明艳动人,“当然,这其□□劳最大的,当属玄明观主的师弟玄清道长,许多隐秘的路线和店铺,都是玄清道长提供的呢。”
玄明身体剧烈一颤,脸色倏然变得惨白,“玄清师弟,他还活着?我师弟在哪?!”
花一棠打了个响指,李尼里压着一个年轻道士踉踉跄跄走进来,扑通跪在了花一棠面前,全身剧烈发抖。
玄明侧着身子,一点一点观察着道士的脸,眼中泛起了泪花,“师弟?”
年轻道士抬起头,长脸,宽额头,瘦得几乎脱相,泪流满面,“师兄,没想到师弟还有活着见到你的一天啊!师兄,是我对不起你!可是师弟我怕死啊,我是真的怕死啊!”
“是师兄拖累了你,都是师兄没有照顾好你!”玄明痛哭流涕,双手紧张摩挲着玄清的胳膊,“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是怎么在云中月手里活下来的?”
“我、我……”玄清的眼泪流到嘴边,突然,嘴角勾起,整张脸瞬间换了个狡黠的表情,噗一声笑了,“因为我就是云中月啊。”
玄明如遭雷击,顿时傻了。
花一棠爆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花一棠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玄明疯狂挣扎,两个不良人制不住他,又有两个不良人跑过去,四人合力将玄明压在了地上,玄明的喝骂声和花一棠的笑声响彻整座衙狱。
朱达常下巴掉了,林随安挑眉,和凌芝颜和对视一眼,心道这纨绔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绯红的眼尾高高挑起,有种说不出的妖冶,“我不过是开个小玩笑,怎就禽兽不如了?”
玄明:“我要杀了你!”
花一棠笑声倏然一收,拍案而起,“你以龙神之名欺骗诚县百姓,逼他们供奉龙神散尽家财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你毒害诚县百姓,害他们身染怪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你将符水贩卖至唐国各地,坑害无辜百姓之时,是不是禽兽不如?!如今罪行败露,仍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是不是禽兽不如?!”
玄明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全身筋肉痉挛发颤,“住口!住口!!”
花一棠喉结滚动几下,挥了挥手,两个不良人抬着一个担架走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一袭白衣,面色惨白,长脸宽额头,瘦得脱了像,和云中月假扮的玄清一模一样,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
轮番打击之下,玄明全身几乎虚脱,不可置信爬上前,手在玄清脸上摩挲片刻,又抬头瞪着云中月,“这个也是假的!是不是?!”
云中月顶着玄清的脸,蹲在真玄清身边,幽幽叹了口气,“你难道就不奇怪吗,龙神观那么多弟子,为何我偏偏假扮他?不仅仅因为他是你最倚重的师弟,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最蠢,也最相信你。”
玄明:“什……么?”
“我跟踪了他三个月,他对你这位师兄的话深信不疑,你说符水能延年益寿,他就趁着每次取符水的时候,偷偷喝一口,幻想着有一日能羽化成仙。”云中月摇了摇头,“最后变成了一个只能喘气的活死人,当然对我来说,这样反而方便,至少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了。”
玄明身形剧震,软软瘫在了地上,空洞的双眼流下泪来,仿若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
衙狱内静了下来,良久,花一棠幽幽的嗓音响起,“他中的是符水之毒,普天之下,唯有百花露能救他一命。”
玄明颤抖着抬起头,已然崩溃,“花一棠,如今你什么都知道了,还想干什么?”
花一棠从木箱里取出第三卷轴书,蓝封黑章,名字仅有一个字“净”,问道:“我想知道,这卷轴书是哪来的?”
看到轴书的一瞬间,玄明瞳孔剧烈一缩,脸上掠过难以抑制的恐惧之色。
林随安之前不曾见过这卷轴书,但看到封皮上的“净”字,心脏没由来的抽了一下。
玄明双手掐着手臂,越抖越厉害,一会儿看向躺在地上的玄清,一会儿看向花一棠手里的轴书,半晌,狠狠闭眼,低声道,“是三爷给我的。”
花一棠:“三爷是谁?”
“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每次三爷召见我,都披着大氅,戴着面具,声音也是特意变过的。”
“你们在何处见面?”
“每次都是三爷派人告知我地点,每次地点都不一样。”
花一棠冷哼一声,“看来玄明观主是不把这位师弟的性命放在心上了啊。”
“我真的不知道三爷是谁!”玄明嘶声大叫,“但是韩泰平肯定知道,韩泰平就是三爷派来督查龙神观的!”
花一棠没说话,静静盯着玄明。
玄明苦笑,“如今我和师弟的性命都捏在你的手里,何必骗你?”
花一棠令人将玄明和玄清抬了出去。
林随安凑过来瞧花一棠手里的轴书,轴书保存得很精细,但边缘和绑绳皆有磨损,应该有些年头了。
云中月:“这轴书一直藏在玄明禅房的秘格中,我看他宝贝的紧,顺手就带过来了。”
这一说,连凌芝颜都禁不住好奇凑了过来。
轴书内容很单薄,只有五页,页面隐隐发黄,首页是一幅画,画的是一颗龙神果,下面以蝇头小楷记录着炼果之法,大约就是碾碎、熬制、蒸馏、提纯等基础手段,并不稀奇,唯一奇怪的是,龙神果下方的标注并非“龙神果”,而是“净果”二字。
第二页、第三页皆是缺页,残留的页面只能辨认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偏旁,第四页画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墨绿色,标注“天石”,下面写了一堆晦涩难懂的文字,林随安看不明白。
“是铁石冶炼兵器之法。”花一棠和凌芝颜异口同声道。
林随安有种不祥的联想:墨绿色、天石,莫非是——
最后一页什么都没画,只有四句话。
【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
林随安心中不祥的预感变大了。
且不论这四句话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就这神神叨叨的风格来说,十有又和“千净”、“十净集”脱不了干系。
这么说来,那日玄明突然对着她喊什么“叛徒”,难道也与这轴书有关?
花一棠看了林随安一眼,容色凝重。
林随安挠脑门,“事已至此,躲也躲不掉。”
花一棠拍下扇子,“带韩泰平!”
小剧场
朱达常:花家四郎就是个疯子,好可怕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