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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处很有意境的茶室,窗扇半启,竹帘半遮,光顺着帘隙落在茶案上,层层朦胧,一侧香炉古朴,熏烟袅袅,兰花植在竹筒中,茎叶碧绿,花似绢红,另一侧,风炉、茶釜、茶罗,茶盏、茶勺依次摆放,釜中水沸,和屋外雨声一唱一和。

    林随安注意到,案上没有茶碾和茶饼,只有一个碧绿的茶罐,里面装的是散茶,闻味道应该是诚县特产百花茶,不同于之前在茶肆见过的下品和中品茶,茶叶的形状更为完整,颜色也更加鲜绿,期间点缀着烘干卷曲的白色花瓣,是上品百花茶。

    对面的裘文一袭宽袍,发须雪白,端正跪坐在袅袅水烟之中,仿若成仙的老寿星,用茶镊慢条斯理夹出两撮茶叶,细细洒入沸腾的茶釜,两指捏着茶勺慢慢搅拌着,很快飘出了浓郁的茶香,林随安不禁有些期待,莫非今日终于能喝到正经的茶了。

    眼看茶要熬好了,裘文突然从茶案下拉出一个抽屉,将里面的小瓶瓶罐罐摆了上来,依次打开,镊子夹着里面的东西沙沙沙洒进了茶釜。

    林随安脸垮了。

    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的显然是香料,每洒一种进去,茶水的颜色便变幻一次,从清澈变成浑浊,从浑浊变成碧绿、墨绿、淡蓝、深蓝、蓝紫、棕色……最后冒起了黑色泡泡。

    好家伙,若非眼前这位贤德庄庄主长了张标准的唐国土著脸,林随安甚至怀疑他和伊塔是亲戚。

    “茶艺不精,让阁下见笑了。”裘文盛了茶,双手送到林随安面前,“请。”

    林随安眼角狂抽,硬着头皮接过,裘文直勾勾盯着她,避无可避,林随安一口闷了茶,艾玛,和伊塔的手艺相比,堪称卧龙凤雏,苦辣辛酸逆着食道往上反,一股子呕吐物的味儿。

    “还不知小友如何称呼,家中做何营生?”裘文又给林随安舀了一盏茶,问道。

    林随安怔了一下,他刚刚明明称她为“方小娘子”,怎么这会儿又问她姓什么?

    但看裘文表情真诚,不似作伪,莫非是品茶前的特别礼仪,需要重新正式介绍一遍?

    林随安:“我姓方,家中是开医馆的。”

    裘文哦了一声,捻须笑道,“我诚县最是尊敬医者,想必小友家中生意不错吧?”

    林随安:“……”

    哈?

    “诚县共有医馆八家,药铺六家,掌柜都是裘某的老朋友了,若是阁下不弃,我愿意为小友牵线,与这几位掌柜好好切磋一下医术。”裘文笑道。

    什么鬼?

    诚县除了方氏医馆,所有医馆都倒闭了,更别提药铺了。

    林随安心中惊诧,朝门外瞟了一眼。

    自打裘文说要请她喝茶,裘伯便好似跟屁虫一般跟到了茶室,此时守在门口,见到林随安看他,忙摆了摆手,指了指裘文,指了指脑袋,又摆了摆手。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莫非——

    “实不相瞒,我这茶就是朱氏药铺的朱掌柜给的秘方,茶叶用的是诚县的上品百花茶,”裘文指着桌上的罐子笑道,“这些都是名贵的药材,以石磨细细碾成粉,再以不同配比煮入茶中,便是一味难的的药茶汤,芬芳四溢,色似玲珑,故而名‘香珑’。”

    林随安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忙屏住呼吸感受了一下身体的反应,幸好没什么食物中毒的异状。

    裘文捻须笑了笑,望着屋外的绵绵细雨,“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们了,定是最近又忙着义诊——”说着,叹了口气,又看向林随安,“不知小友如何称呼啊?”

    林随安:“……”

    她明白了,这裘老庄主八成是阿尔兹海默了。

    “我姓方。”林随安又说了一遍。

    裘文点头,“方小友身手不错,不知师承何处啊?

    林随安:“天生力气大,没跟人学过。”

    裘文“哦——”了一声,“我的胞弟裘良也是自小力气大,一个人能挑好几缸水,前几日,族里送他去参加科考,去了好久了,也不知何时回来,我甚是想念。”

    裘良?林随安想起来了,是诚县县令的名字。

    原来裘良是这位裘庄主的弟弟。

    林随安有些失望,原本还打算能从裘文嘴里打探些线索,如今看来,他的记忆已经混乱,问什么都没用了。

    “小友为何不喝茶?可是嫌弃我这茶不好?”裘文笑道,“小友有所不知,我这茶叶是诚县特有的百花茶,再配上这些名贵药材,以小火烹煮一刻,便是一味难得的药茶,芬芳四溢,色似玲珑,故而名‘香珑’。”

    说着,将茶盏往林随安方向推了推,“尝尝吧。”

    林随安苦不堪言,端着茶盏频频向裘伯发送求救信号,裘伯似乎也挺着急,频频扭头往院外看,似乎在等什么人。

    “哎呀,是老朽唐突了,不知小友如何称呼,”裘文又问,“家中做何营生啊?”

    林随安:救命啊!

    突然,就见裘伯面色大喜,躬身朝门外施礼,口称“家主”,紧接着,就见一个身高六尺,身着黑色锦袍的瘦子快步走了进来,跪坐在裘文的身侧,低声道,“叔父,我来了。”

    瘦子长得尖嘴猴腮,一副穷酸相,但他这身装扮很是讲究,黑色的锦缎中织了暗纹,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还能隐隐发光,头上戴了一根黑玉簪,以金丝掐凹纹,腰上的玉石带看不出什么材质,色泽温润,大约是玛瑙。

    林随安觉得此人眼熟,略一回忆便想起来了,第一次去龙神观上供的时候,此人就站在玄明散人的身边,当时朱达常似乎称他为“家主”。

    裘文看着瘦子,眸光恍惚了一瞬,又亮了,笑着摸了摸瘦子的头,“小鸿来了,瞧,我今天寻了一位小友陪我饮茶,”又望向林随安,“不知小友姓如何称呼,家乡在何处啊?”

    瘦子皱眉看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

    林随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回话。

    “叔父,这位小友还有要事在身,我陪您看看书吧。”瘦子扶着裘文起身,朝着茶室内间走去,内间和外间被一张巨大的屏风隔开,屏风上是一副腊梅图,隐隐约约能看到内间有床铺、柜子、书架等物。

    “方小娘子,快快快!”裘伯在门外招手。

    林随安忙起身跑了出去,裘伯示意她不要出声,疾步走出了裘文的院子。裘文的院子距离练武场很远,只有一条小路直通,沿着小路往回走了一刻钟,穿过圆形角门和小花园,才回到回廊主路。

    林随安:“刚刚那位到底是谁?”

    裘伯叹了口气,“你刚刚见的是裘老庄主,是上一任的裘氏家主。”

    林随安指了指脑袋,“裘老庄主是不是这儿——”

    “老家主已经七旬有三,两年前,渐渐糊涂了,以前的事儿还能记得些,近处的事儿却一件都记不住了。”裘伯摇了摇头,“族中只好选了新家主,让老家主在贤德庄颐养天年。”

    “后来的那位,莫非就是现任裘氏家主?”

    裘伯点头,“你可要记住了,在家主面前定要谨言慎行,别乱说话。”

    林随安眨了眨眼,“裘家主脾气不好吗?”

    “唉,庄子里事儿那么多,样样都要家主亲自过问,还要每天抽时间陪老家主喝茶、看书,家主太累了——”

    “裘氏现任家主裘鸿,也是现任贤德庄庄主,长相猥琐,脾气阴晴不定,”靳若在盘子里放了块白糖糕代表裘鸿,用筷子戳了两下道,“裘氏的族人对他与其说是尊敬,不如说是惧怕。”

    林随安摇头,“长得是挺一般的,但也不至于说猥琐。”

    靳若:“这不是我说的,是伊塔说的。”

    伊塔举手:“小鱼说的。”

    “花某倒是觉得那个老家主很令人在意,”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为何要多次重复同样的话,难道是别有深意?”

    林随安:“……”

    看来这个时代不太了解阿尔兹海默症。

    “别研究那个老糊涂了,姓花的,你去四面庄有什么收获吗?”靳若问。

    “收获很大!”花一棠正色道。

    众人精神一振,竖耳细听。

    “我发现——”花一棠吸气,“四面庄的绣品实在是——太、差、了!”

    众人:“……”

    花一棠竖起手指头,满脸嫌弃一项一项数过去,“首先是纺线的手法太过粗糙,导致所有线都粗细不均,韧性不足,用这种线织布,经纬缝隙过大,布料几乎都是残次品,在这种布上绣花,更是惨不忍睹,针法乱用一气,配色俗不可耐,绣出来的成品简直不堪入目,我亲手画的绣样居然用在这样的绣品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说到最后一句,花一棠差点跳到桌子上去,吓得木夏赶紧把桌上的鸡汤撤到了一边。

    众人齐齐扶额。

    林随安无奈,“花一棠,你能干点正事儿吗?”

    “更离谱的是,朱婶子居然说她们的绣品远销广都、东都、扬都、甚至益都,还颇受欢迎,啖狗屎,这不是扯淡吗?这种水平的绣品,甚至上不了我们花氏绣庄的柜台,更不要提绣工称霸唐国的益都了,这种绣品若是能在益都卖出去,我就把花字倒过来写!”

    靳若:“师父,四面庄的绣品真有这么差吗?”

    林随安:“不就是一块布上绣几朵花,我觉得没差吧。”

    方刻:“或许是卖给普通百姓的,耐用就行,没那么多讲究。”

    靳若:“没错,姓花的就是吹毛求疵。”

    花一棠好像根本没听到三人的吐槽,越说越义愤填膺,“更更离谱的是,朱婶子说她们五五见方的绣品收购价是五面五十文,五十文诶!”

    伊塔:“好贵!”

    木夏:“这不对,花氏绣坊出品的同等大小的绣品,下品一面售价十文,中品一面十五文,上品一面二十文,若是收购外家绣娘的绣品,上品五面三十文,中品五面二十文,下品五面十文,若是按四面庄的收购价计算,再加上运输、店铺租赁、人工薪俸等费用,一面绣品的售卖价起码要一面三十文方能收回成本。”

    “全都是残次品,居然卖的比花氏的还贵,”花一棠“哈、哈、哈”大笑三声,“啖狗屎,鬼才信嘞!”

    靳若:“姓花的,你是不是被骗了啊?”

    方刻:“四面庄为何要骗花一棠,吃饱了撑的吗?”

    花一棠骂了半天,终于撒气了,长吁一口气落座,木夏送上鸡汤蒸饼,花一棠咬了一大口蒸饼,鼓着半边腮帮子道,“我明天就想办法查查四面庄的账,若是吹牛,一查就露馅,若不是吹牛——”他吞下蒸饼,皱起了眉头,“那就是另一种可能——”

    林随安:“四面庄真正售卖的不是绣品,而是别的什么。”

    众人神色一凛。

    朱母说过,四面庄的买卖一直仰仗贤德庄照拂,而贤德庄和龙神观沆瀣一气——换句话说,他们真正售卖的,十有是龙神果。

    方刻幽幽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号白瓷瓶递给了林随安,林随安不禁一个哆嗦,心有余悸打量着,根本不敢接,“敢问方大夫,这里面装的是——”

    “我刚刚研制出的龙神果解药,只是药引不足,起效可能有些慢,”方刻道,“先给你防身。”

    方刻的眼圈比以往黑了三个色号,想必这是他多日熬夜爆肝的成果,林随安心中涌过暖流,郑重接过,“多谢!”

    花一棠颠颠凑过来,摊手。

    方刻:“干嘛?”

    “我的呢?”

    方刻白了他一眼,“你已经被香料腌制入味了,不需要。”

    “……”

    花一棠好大不乐意,抱着胳膊缩在一旁嘀嘀咕咕,听着不像什么好话。

    林随安看得好笑,摇了摇瓶子,听声音里面应该有好几颗,倒出两颗递给花一棠,“分你两个。”

    花一棠看了眼林随安,又看了眼方刻,方刻翻着白眼起身,拍了拍屁股走了,花一棠气得两个腮帮子鼓了起来,把两颗药丸塞回瓶子。

    林随安眨眼,“你真不要?”

    “我自小鸿运当头,福大命大,”花一棠把药瓶放在了林随安掌心,“都给你。”

    林随安笑了,“谢了。”

    方大夫不会无缘无故不给花一棠解药,定是有特别的原因,她相信方大夫的专业判断。

    如此想着,林随安收起解药,却发现手腕被花一棠拽住了,一愣神的功夫,就见花一棠掏出了一个粉红色的小瓷瓶,用牙拔开,以丝帕沾了药膏,小心涂在了林随安的指尖上。

    林随安愕然,“你干嘛?”

    “你受伤了。”

    “……”

    林随安这才想起来所谓的“伤”是什么,再瞧指头上的针孔早就没了痕迹,有些哭笑不得。

    “已经好了。”

    “好了也要涂药。”某人执拗道,“谁让你不告诉我。”

    林随安抽了抽手指,花一棠捏的更紧了,歪头一瞧,花一棠眼角微红,垂着长长的睫毛,抿着嘴角,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罢了,随他去吧。

    林随安无奈地想。

    花一棠指尖温热,像阳光烤过的宝玉,隔着丝帕也能感觉到温度,微微颤抖着拂过,又像振翅的蝴蝶,林随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十指连心,那触感太痒了,一直痒到了心里。

    木夏、靳若和伊塔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四周一片宁静,只能听到雨顺着屋檐的滴水瓦坠在石板上,叮叮咚咚的响,林随安不敢说话了,她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从黑暗的心脏里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了出来,时间仿若搅入新鲜的蜂蜜,澄净而粘稠,带着一丝丝甜。

    过了差不多一个世纪——林随安觉得——花一棠终于涂完了药膏,把药膏和方刻的药瓶一起塞进林随安掌心,突然,一猛子跳起身,衣袂如飞跑了。

    林随安怔了半晌,试着动了动手指,手指已经僵了。

    小剧场

    花一棠面红耳赤奔回了厢房,钻到被窝,捂着脑袋呜呜呜,又突然掀起被子,嘿嘿笑了两声,继续捂着被子呜呜呜。

    蹲守屋外的木夏握拳:果然,告诉四郎林娘子手指受伤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