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爷的!
东晁这一嗓子,林随安就知大事不妙。
他知道自己寡不敌众,所以利用冯氏和花氏不合,挑拨离间,渔翁得利。
好死不死,冯松竟是信了,他手里也捧着一个滴血的木匣,赤目嘶吼:“花一棠,果然是你!全都给我上!擒住花一棠者,赏百金!”
“擒住花一棠!”冯氏一众嘶吼着杀了过来。
“猪队友!”
“啖狗屎!”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喝骂出声,花一棠高举折扇:“擒住东晁!”
话音未落,林随安已疾驰而出,千净出鞘,剑刃犹如一抹薄薄的碧色极光斜切开夜色,她的速度很快,几步已经将凌芝颜和靳若甩到身后数丈之外,可东晁的速度更快,他两脚踹飞阿隆和瓦尔,大叫着冲向了冯松的人马。
“花四郎,我替你杀光冯氏猪狗!”
“擒住东晁!”穆忠率人紧追。
“花氏要杀人灭口!”冯松大吼,“抓活的!”
两句话间,东晁已经杀到了冯氏队伍前,长刀轰然劈下,一串殷红的血浆喷出,两个人被拦腰斩断,立时咽气,尸体上半截飞到了冯松脚下,冯松嗷一声坐在了地上,白凡和严言直接晕了。
冯氏众打手断不敢再和此人对战,竟是朝着穆氏商队的人扑了上去。
穆忠大怒:“他和花氏没关系,打我们作甚?!”
可根本没人听他的,冯氏和花氏本就积怨极深,平日里都是压着火气,积攒了数年的怨气和怒气如同一桶炸药,被东晁这颗火星一点,轰一声炸了。两边人马不管不顾混战在一处,叫骂声和刀刃相击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
这一乱可就糟了,原本林随安距离东晁只剩三四丈远,可现在被人群一冲,和东晁之间的距离立时多出一倍,更闹心的是,冯氏打手见战局中混入一个小娘子,都想捡个便宜,竟有七八个人围攻而至,横七竖八的刀光遮住了林随安的视线。
“你大爷!”林随安大怒,舞刀如电,足踏厉风,格刀、冲肘、膝击、甩拳,身旋腾跃,连环飞踢,嘁哩喀喳击倒一圈,横刀怒目,“找死吗?!滚!”
四周打手大惊失色,轰然散开一圈,“这小娘子恁是扎手!撤撤撤!”
林随安展目四望,入眼皆是混战的人群,东晁不见了!
不好!调虎离山!
她掉头就往回冲,形势紧迫,这一次她可没那么好心手下留情,千净所到之处,血花如烟火飞溅,幸而冯氏打手平日养尊处优,并非亡命之徒,林随安才砍伤了三人他们便知道了厉害,齐刷刷让了一条路出来。
风灌入眼眶,压得眼球又酸又疼,林随安第一次对这个时代的建筑格局生出了怨愤,没事儿把院子修这么大干嘛,她的速度再快,也不能无视物理距离,狂奔中,她看到凌芝颜和靳若被一群打手围攻,凌芝颜边战边退,大喝“我乃大理寺司直,此事是误会,通通住手!”,靳若大叫“喊个屁,都杀红眼了,根本没人听你的!”明庶和明风被困住了,欲去救援,却无法脱身。
林随安扫了一眼,没有东晁的影子,反手抽飞一个不长眼的打手,继续拔足狂奔,她看到了和冯氏打手和纨绔混战,面对这些富家纨绔,打手们明显不敢下狠手,纨绔们可不管不顾,使的全是地痞无赖的打架功夫,姿势虽然不雅,骂声倒是震天,竟打出了悲壮惨烈之感,林随安帮裴诗均踹飞一个,大喝道,“花一棠呢?!”
“这儿呢!”左侧传来声音,林随安猝然扭头,但见花一棠骑|在一个打手身上又撕又挠,木夏左手提茶釜,右手甩茶勺,对企图接近花一棠的所有打手进行无差别开水攻击,烫得周围打手吱哇乱叫。
看到花一棠的那一瞬间,林随安吊在嗓子眼里的心咚一声落了回去,砸得胸口生生地疼。
幸好……幸好!
林随安呼出一口浊气,快步走向着花一棠,“东晁不见了,此事不对——”
“后面!”花一棠大叫。
林随安背后汗毛倒竖,只觉一道劲风直袭后脑,条件反射勾头含胸,反手荡出千净,呲!一串血珠溅过地面,林随安只来得及看见一只脚腾空而起,说时迟那时快,刺目刀光犹如暴雪冰锥压了过来,林随安大惊失色,双手握刀仓皇接招,每一刀的力量都十分惊人,震得她手臂发麻,连连踉跄后退,才招,虎口已是溢血,勉强架住了东晁的刀。
东晁的刀光寒如霜冰,千净墨绿似毒蛇之瞳,双色刀刃闪烁碰撞间,林随安看到了东晁的眼睛,布满血丝,狠佞嗜血。
她要死了!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视线里幻作一片黑白,千净的刀鸣和脑中的轰鸣合在一处,震慑着五脏六腑,血液逆流而上,澎湃力量从身体里涌出,林随安大喝一声,千净逆推而上,逼得东晁连退三步。
东晁笑了,露出染血的牙,从单手持刀改为双手握刀,再次攻击,两色刀刃疯狂交击,火花四溅。
林随安知道她的身体再次失去了控制,但她无能为力,只能像个无根的浮萍飘荡在这具身体里,旁观她和东晁的对战,大约是旁观者清,这一次看得很清楚,她的每一次攻击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没有防守,只有攻击、攻击、攻击,不要命地杀!杀!杀!
她的耳朵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无尽杀意如潮水冲刷着岌岌可危的神志——杀!杀!杀!!杀光他们!全部杀光就好了!
“林随安!!”突然,有个声音犹如晨曦撕破了眼前的黑白,林随安一个激灵,顺声望去,但见花一棠双手提着茶釜,气喘吁吁望着她,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又泛起了绯红的水光。
啊,他胆子小,莫不是又被她吓到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五感瞬间回归,钻心的剧痛从手臂传如大脑,林随安这才意识到,她疯狂的攻击可能已经震裂了自己的臂骨。
东晁“啧”了一声,猝然压刀,林随安疼得眼前一黑,扑通单膝跪地,东晁的刀压着千净砍在了她的肩膀上,立时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大喝一声,将烧得通红的茶釜砸向了东晁,东晁一脚踹翻林随安,反身劈开茶釜,一个纵身掐住了花一棠的脖颈,将他勒在了肘间。
林随安一骨碌翻起身,“放开他!”
东晁嗤笑一声,一手勒住花一棠,助跑两步一跃而起,双脚咚咚咚连环踏上大堂立柱,另一手勾住屋檐,嗖一下攀上了屋顶,林随安紧追而上,几个腾跃也翻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后,踩得瓦片哗哗作响,东晁速度更快,几步就到了大堂屋脊,刀刃横住了花一棠的脖颈,林随安脚下一滞,停在了十步之外。
东晁瞥了林随安一眼,提声高喝,“冯愉义还活着!”
全场倏然一静,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花氏众人这才发现花一棠被抓了,个个脸色白得吓人。
冯松推开保护他的家仆冲上前,大吼,“你说什么?!”
“我说你蠢,”东晁笑道,“冯愉义活着比死了更有用,我怎么会杀了他?”
冯松:“我家三郎在哪?!”
东晁居高临下望着堂下众人,满面得意,“如今扬都最有权有势的两大家族的血脉都在我的手里,你们是不是都要听我的?”
凌芝颜上前一步,面沉如夜,“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啊——”东晁叹了口气,月光掠过他的脸,白如霜雪,“我要的东西,你给不起。”
林随安心头一动,“你是郑东?”
东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林随安语速飞快:“西祖,也就是郑西,是你的弟弟?难道郑西的案子有冤?你犯下这些案子是为了替他鸣冤吗?”
凌芝颜拔高声音:“只要你放了花一棠和冯愉义,无论何等冤案,大理寺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东晁默不作声看了眼凌芝颜,又将目光转回到了林随安脸上,刀刃贴着花一棠雪白的脖颈,一抹殷红顺着刀刃流出。
林随安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住手!你要什么,花氏皆可应下!”穆忠急声大喝。
“我想和诸位做个游戏。”东晁道。
众人震惊变色。
靳若跳脚:“你有病吧!”
“荣幸之至!”被刀逼住脖子的花一棠开口了,他的脸被刀光映得青白,眼瞳隐隐泛起幽蓝色的光,嘴角甚至还含着笑,“论游戏玩乐,整个扬都我认第一,无人敢认第二。”
林随安几乎吐血:都什么时候了,花一棠你能别嘚瑟了吗?!
“猜个诗谜吧。”东晁道,“猜出来有大奖。”
“奖品是我的命吗?”花一棠问。
“一个时辰,你若能猜出来,便能换回两条人命。”
“还有一人是冯愉义吗?”
东晁看了眼天色,“时间差不多了,开始吧。”
花一棠:“谜面是什么?”
“书香藏臭色令昏,一腔污秽出文门。”
东晁的嗓音回荡在整座红妆坊的上空,撕裂了夜空中薄薄的残云。
林随安脑仁嗡嗡作响,这首狗屁不通的歪诗她记得,堪称她在扬都霉运的开端。
冯松面如金纸:“你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花一棠:“谜底猜什么?”
东晁:“一个地方。”
“范围呢?”
“扬都城六十七坊内。”
花一棠眸光闪动,“是你关押冯愉义的地点?”
东晁勾起嘴角,“只有一个时辰,若是迟了,你和冯愉义都要死。”
“这还用猜吗?又是书香、又是文门,定是冯宅或者冯氏私塾!”靳若大喊。
“错了。”东晁毫不客气在花一棠脸上划了一刀,从颧骨斜拉向上,赤红的血浆流下,宛若血泪。
场内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木夏差点晕过去,穆忠喷出一口血,靳若捂住嘴,不敢再出声。
林随安心头狂跳,她的身体又出现了那种颤栗感,冲天的杀意再次袭来,她狠狠咬破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花一棠在东晁手里,她若再失控,搞不好会把花一棠一起砍了。
不能杀人,不可失控!
清泠月光下,花一棠遥遥望着林随安,惨白如花瓣的唇勾了起来,衬着他眼下的血痕,竟是显出了几分明媚妖冶。
他说:“林随安,别害怕。”
“怕你大爷!”林随安啐出一口血沫,“我是怕你吓破了胆!”
“时间不多了。”东晁提醒。
“谁有扬都坊图?!”凌芝颜大叫。
穆忠抖开一卷轴书铺在地上,凌芝颜闪目观望,瓦尔冲过来,“我会背扬都二十六桥口诀!”
“背!”
“九曲乌作坊,洗马攀阿婆,周家小市广济翠,开明蔡家通太平,利在南,通天北,参佐贯西东,北三中三南三九,四坊六七——”
凌芝颜的手指随着瓦尔的声音飞快在坊图上游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下滑落,冯松还在一旁扯后腿,“凌芝颜,你快点!”
“闭嘴!”明庶一巴掌将冯松扇到一边,凌芝颜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提声又喊,“花一棠,我对扬都不熟!”
人质花一棠却似乎一点都不急,“果然,紧要关头,还是要靠我啊。”
林随安抓狂:“你能别贫了吗?”
“凌六郎,去寻司户曹的人过来,最好能带上西南城十二坊的户籍卷宗,看看祁元笙还在不在府衙,若在,一起叫过来!”花一棠大喊,“靳若,让你家熟悉西南十二坊的人都过来!穆忠,请十三管事过来!”
凌芝颜、靳若和穆忠皆是不明所以,但也顾不上许多,立刻分头安排。
林随安注意到,当花一棠布置完这些的时候,东晁的杀意明显褪去了三分。她抓紧时间扯下一截衣襟,用牙咬住将千净和手死死缠在一起,默不作声盯着东晁,伺机而动。
东晁似乎根本不在意林随安的举动,现在的他,对花一棠更感兴趣。“你这般便能猜出谜底?”
“这首诗是在半月前突然出现的,在扬都广为流传,朗朗上口,就算是三岁小儿也能听明白,说的就是冯氏,但你却说冯宅和冯氏私塾都不是答案,”说到这,花一棠放低了声音,之后的话,只有他和东晁,以及不远处的林随安能隐约听到,“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这个地方与冯氏相关,又与冯氏不相关。”
林随安愕然:这纨绔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杀人、毁尸、抓冯愉义,都是为了今日,挑拨花氏和冯氏混战,加剧花氏和冯氏的矛盾,抓我做人质。但抓我,却不是为了杀我,而是逼我替你做一件你做不到的事。”花一棠抬眼看着东晁,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熠熠发光,“或者说,逼花氏替你做一件事。”
林随安:啥玩意儿?!
东晁眼睛越瞪越大,脖颈的脉搏越跳越快。
“你要找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和冯氏关系密切,但十分隐蔽,你查不到……”花一棠观察着东晁的反应,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不、或许你早就查到了,却进不去,又或许你进去过,却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你需要彻底搜查那个地方,但这太难了,除非——”花一棠吸了口气,“除非因为某种迫不得已的缘由,有人硬攻进去,强行搜索。可冯氏在扬都权势颇大,又和扬都太守私交甚深,无人能查冯氏的地盘。那么,放眼整个扬都,唯一能做这件事的就只有花氏。”
东晁咧嘴笑了,“花氏四郎,果然名不虚传,早慧近妖啊!”
“你悄悄告诉我谜底,我帮你去把那个地方翻个底朝天如何?”花一棠笑道。
“你不是帮我,你是也想找冯氏的麻烦。”
“看破不说破,做人留一线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咱们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松松手指头,让我也喘口气呗。”
“你当我傻吗,我若稍有松懈,那边的小娘子就会立刻劈了我。”
“她又打不过你,你怕什么?”
“千净之主,不可小觑。我可不敢冒险。”
花一棠和东晁你一句我一句,竟然好似老友般聊了起来,林随安却是越来越紧张,她明显能感觉到,东晁虽然表面镇定,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眼神越来越焦躁。
突然,林随安的目光捕捉到东晁的脚跟颤了一下,似乎是肌肉痉挛,忙不动声色退后半步,转换观察角度,顿时大喜。
东晁左脚下积了一小摊血,只是因为他一身黑衣,又特意将左侧身体藏在花一棠身后,所以她一直没发现。
他何时受的伤?林随安回想了一下,应该是之前他偷袭时,她回身的那一刀,当时的确有血飞出。本来以为只是皮肉伤,但现在看来,她明显小瞧了自己身体的应激反应能力,看东晁的反应,起码伤到了肌肉或者筋脉。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沉下心,将千净横在眼前,摒除所有杂念,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东晁的左腿。
只要一瞬间!一瞬间就够了!
花一棠充分发挥了话痨特色,聊得口沫横飞,东晁渐渐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回话,目光频频望向红妆坊坊门。但他的刀,一直纹丝不动逼在花一棠咽喉处。
林随安眯眼,缓缓沉下腰:再等等,他快等不急了。
突然,红妆坊外传来马蹄马嘶,周太守扬刀纵马,带着一众不良人、巡城兵和衙吏冲了进来,“冯公,花四郎,我来助你们!”
东晁豁然抬眼,就在这一弹指间,他的刀离开了花一棠的脖颈。
就是此时!
林随安足尖碾碎瓦片,整个人如箭飚出,瞬间到了东晁身前,左掌握住东晁刀刃,右脚蹬开花一棠,右手千净劈向了东晁的左腿,一连串动作几乎瞬时完成,花一棠稀里哗啦滚出去的时候,血已经溅到了林随安的脸上,东晁闷哼一声,杀意大盛,反手握刀插向了林随安的后背,可不知为何,他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千钧一发之际,林随安来了个驴打滚,万分狼狈沿着屋顶稀里哗啦滚了下去,后背咚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停住了。
背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竟然是花一棠,是他接住了林随安,而在他身后,则是穆忠和明风。
他们都直直盯着屋顶正上方,面色骇然。
林随安转目看去,就见东晁直挺挺站着,五六只羽箭穿胸而过,他转目看了花一棠一眼,笑了笑,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啖狗屎!谁放的箭?!”花一棠大急,“接住他!”
没人接住东晁,他沿着屋檐滚落,重重摔到了地上,待花一棠和林随安赶到的时候,他一口一口往外吐着血水,嗓子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似哭似笑。
花一棠揪住他的衣襟,牙缝里挤出声音:“冯愉义在哪?!”
东晁脸上露出笑意,血牙森森,“时间不多了,找不到那个地方,冯愉义必死……”
话音未落,两眼一闭,气绝身亡。
“你给我起来!!”花一棠大怒,狂摇东晁的尸身。
冯松的声音穿透人群,“留活口!留活口!”
“让我看看他的眼睛。”林随安不由分说扒开了东晁的眼皮,直直看进了尸体的眼瞳。
白光频闪,视线转换:破碎的阳光落在桌案上,案上铺展着一卷轴书,纸上墨迹未干,字迹端正秀丽,这一次,看得很是清晰。
【十酷之后,便是十净。】
和焦尸记忆中的轴书一模一样。
东晁的记忆和焦尸的记忆竟然是重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