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帝皇从前搞的这一系列烂事也确实也有相当的合理性。”
换回了最平常迦勒底制服的藤丸立香站在模拟室的监测屏幕面前,双手抱胸,看着屏幕上正你来我往的赛维塔和西吉斯蒙德的影像。
或许是觉得自己进化出了一点赢面,前者从伤痛和毒素中一缓过来之后就又一次巧立名目挑衅了后者,进了模拟室信誓旦旦地想要正经分个胜负。但实际出现的战况依然很焦灼:在西吉斯蒙德无法也不应随意动用圣乔治力量的前提下,贞德·Alter也只在维持住赛维塔动力甲的正常出力这个阶段上划水,这是被双方认可过的一种“公平均势”,而它确实也在实际上在二者之间造成了一种势均力敌的“公平均势”。
两双眼睛确实盯着眼前屏幕上难解难分的决斗,但两双眼睛的主人却显然都没有将自己的精力完全放在那上面。在藤丸立香的话音落下去之后,在场的另一位观众冷哼了一声,做出了一句只要稍加挖掘,就会发现其内涵堪称“大逆不道”的发言:
“你这句话的指向太宽泛了一点,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哪件事。”
撕肉者初代战团长,前圣血天使军团五连长,纳西尔·阿密特如此评价。
这位在大守密者入侵事件整体尘埃落定之后,几乎是无缝衔接地登上风暴边界号的咒缚阿斯塔特,其实在事件发生当时就已经在圣血大教堂中、大天使的引导之下,显现在了现实宇宙当中。原体交代给他的任务是“无论如何,必须确保藤丸立香的人身安全”,而阿密特在达成这个任务所需要使用的手段上显然具备一番自己的理解。这一番“自己的理解”又令他在现界后的二十分钟内就和圣血天使战团现任四连长拉斐恩产生了一些……带血的冲突。这也是之前的入侵事件进行到中段时,阿拉克斯·天使堡垒方面的指挥链突然掉线的最主要原因。
不论如何,这场冲突都因为灰骑士入场之后、夏拉西·魔灾被稳定牵制并解决而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阿密特的此次现界没有带来任何正向收益也是毫无疑问的。虽然“这是大天使亲自做出的决定”在当今知晓内情的圣血天使战团当中已经成为了共识。基因之父决定选择这么一个……难以评价的人,作为先锋,而不是选择圣血天使战团的初代战团长、原体近侍拉多隆,又或者军团时期的圣血卫队之主阿兹卡隆,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在这样的共识之下,阿密特的所作所为最终也(在他把所有敢于发出反对意见的人堂堂正正地“教训”了一顿之后)被包括拉斐恩连长在内的四连士兵们广泛认可了——但不用猜都知道,这些人的心里肯定都还抱有疑问。
只有藤丸立香本人理解了圣吉列斯的选择:拉多隆和阿兹卡隆都太“文明”了。想要真正意义上制住藤丸立香,需要的还是阿密特这种不怎么讲道理的“野蛮”人——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在风暴边界号上占据这个“通常负责对藤丸立香进行劝谏,偶尔进行武力强迫”的生态位的是西吉斯蒙德。但显然,在大守密者入侵,风暴边界号在发觉问题之后立刻前出、抢在圣血天使作出反应之前就顶上去了的这个行为,还是令圣吉列斯产生了或许类似于“西吉斯蒙德还是太文明了”的危机感。
所以他一言不发地派出了阿密特,并且在危急情况解除之后也没有将之召回亚空间,大有准备将他干脆插进藤丸立香“贴身保镖”的排班表的意图——毕竟,阿密特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原体和帝皇他都敢上去怼两句。藤丸立香甚至觉得,在直接来自原体的命令就那么横在前头的情况下,如果阿密特真的觉得有必要,有一天他突然决定把自己抓起来腿打断关进静滞力场这种事,可能也不是不能想象……
圣吉列斯准确地拿捏了阿密特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不会听藤丸立香说话这个特性,并做出了绝杀。虽然这总是令迦勒底的御主想起自己在面对可能在搞事的凯撒或者莫里亚蒂时的处置方法……在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在别人眼里已经一步步沦落到这个地位了吗?
不过,这些都是藤丸立香和阿密特刚刚(在星炬之外再一次)见面时所衍生出的思考了。现在,已经度过了那个相互寒暄(或者说,相互进行口头抨击)的阶段之后,在暂时没有日程的藤丸立香“随便干点什么休息放松”的时间段里,她的思绪已经飞回到这几天一有空闲就会将她缠住的那件事上:
“这一次的话,我是指阿斯塔特的洗脑灌输。”藤丸立香叹息着说,“以我的,在你口中‘过时、古板且保守僵化’的,公元两千年的伦理道德观念来看,用催眠、洗脑、激素刺激乃至物理手术等手段改变一个人的思维与性格,将之完全打造为一件‘武器’显然是非人道的、不值得提倡的‘坏事’。但我现在不可避免地有点羡慕你们了:经历过这部分改造之后,你们肯定不会因为现在困扰我的事情烦心。”
“你还在想那群难民?”阿密特问得很直白,语气中的嘲讽也很直白,“对你的身份来讲,那应该是件小事才对——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这些“难民”来自于巴尔主星上的第一临时聚居点。无论前因如何,夏拉西·魔灾降临的地方都是聚居点中新建立的国教教堂,这就令这些本就失去了家园、从星区各地死里逃生、通过了各项生物与灵魂的检测之后汇聚在此处的难民们,最终还是遭受到了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混沌污染指控。
好消息是,他们暂时还只是被集中关押,没有遭受到什么残酷的对待或者冰冷的处置;坏消息是,这一次在与主张将整个聚居点“直接销毁”的灰骑士打擂时,持反对意见的迦勒底虽然维持了自己一贯的仁慈方针,但态度似乎并不那么坚定:出席谈判的是审判官海斯廷斯与持节者凯莉亚,不仅作为机构首脑的藤丸立香一面都没有露,甚至于,她钦定的官方代言人克娄巴特拉都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发表过任何态度。
“对帝国来讲生死攸关的‘大事’固然令人头痛,但并不是说,对区区一群平民来讲生死攸关的‘小事’不值得令人烦心。”藤丸立香回复,“这种时候我很容易就会想:要是我也在他们之中的话,我该得多绝望啊。”
“那是不可能的事。”阿密特不耐烦地打断了这种不存在的设想,“你有点奇怪——你犹豫得太久了。要救就救,要杀就杀,我认识的那个午夜领主军团长可没有这么婆妈过。”
距离夏拉西·魔灾被彻底放逐才过去两天,五十个小时左右。藤丸立香不露面的原因可以推说为帝国圣人经历鏖战之后需要休息,但克娄巴特拉也缄口不言的原因,就真的只是因为,藤丸立香在这个问题上还没有下定决心。
“是啊,我在同一个问题上犹豫得太久了。”藤丸立香叹了口气,“有些话我没法对赛维塔里昂或者西吉斯蒙德说……但我确实已经不是午夜领主军团长了。”
“怎么?”
“你觉得他们俩谁会赢?”
藤丸立香突兀地把话题转到了他们眼前的这场战斗上。模拟室内飞沙走石的景象被监测屏幕忠实地投影在了观众的眼前,计时器显示,二位选手在里面已经交战了十一小时以上——规则是持械战斗,一血,但就现在双方这个生龙活虎的状态看来,放任他们继续下去的话,再有个一天一夜可能也打不出结果。
阿密特沉默了一小会儿。他们是从这场决斗的中段(当然是中段)开始观看的,到现在为止可能有个三十分钟左右。放在一般人的身上,这段时间足够他们分出好几轮胜负了,但对帝皇冠军和群鸦王子来说,旁人从这点时间的攻防里根本看不出什么——或许他们自己也看不出什么。胜利的天平或许已经在倾斜,或许还没有。振幅太微小了,即便是阿密特这样经验丰富的士兵,决斗笼常客,他也分不出来。
“不知道。”撕肉者初代战团长回答,“但出于感情倾向,我押西吉斯蒙德。”
“如果这场比斗势均力敌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二十个小时以上,就是西吉斯蒙德会赢。如果在那之前分出了胜负,取胜的肯定是赛维塔里昂。”藤丸立香陈述了自己的看法。
“理由?”
“其实很简单:在同样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下,赛维塔里昂比西吉斯蒙德更容易对自己持续进行的同一件事产生厌烦的情绪。另外,作为咒缚阿斯塔特,西吉斯蒙德现在的状态也确实令他摆脱了肉体疲劳的桎梏。总体而言的纸面数据上,铁骑式终结者的改型还是要比西吉斯蒙德的精工动力甲强一些的,但如果赛维塔里昂没能在二十个小时之内取胜,他的心态就会出问题,注意力的集中程度也会断档下滑——放在一般情况下这没什么,但他对面是西吉斯蒙德,那就很有问题了。”
阿密特原地咂摸了这段话一会儿,随后再一次意识到:“你不对劲。”
问题并不出在藤丸立香分析问题的角度:就阿密特在幻境中与对方仅有一知半解的所知,作为第八原体的藤丸立香在指挥战斗时,“敌我双方的性格倾向以及所思所想”也确实会被当做沙盘之外的重要考量因素。他意识到的不同之处在于——
“——分析得太粗略了,对吧?”藤丸立香自嘲地笑了笑,“没有经过改造的平均人类的脑子,最多也就只能推演到这个程度了。”
如果说是幻境中的藤丸立香,在被要求预测一场发生在赛维塔和西吉斯蒙德之间的、这种“样本量丰富”的对战的结果时,阿密特并不怀疑,她能准确地推演到“谁将在决斗开始之后的哪个时刻以怎样的形式落败”这种程度——在不使用预言天赋的前提之下。
这印象实际来源于圣吉列斯,因为大天使曾在幻境对他们这些连长强调过,午夜领主的恐惧战术很出名,但那不过是藤丸立香所奉行的战术中极小但最惹眼的那一部分。第八军团真正擅长的是对人类使用的心理战,他们会研究、揣摩并引导敌方将领的行为模式,走一步看三步地尽可能对每种可能的情况制定预案,随后通过震慑性的军事行动(此时,通常是恐惧战术)彻底瓦解对方的战斗意志。个中翘楚自然是原体,藤丸立香是个真正的指挥家,有时候她甚至能指挥敌人自己乖乖走进她设置的口袋里投降——
“所以,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阿密特打断了自己过于发散的思维,没什么好气地问,“你是想说,因为你换了个环境之后变笨了,所以才开始在以前没怎么犹豫过的事情上犹豫起来了吗?”
这段话的措辞听起来多少有些冒犯,但藤丸立香笑了起来:
“圣吉列斯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你的。我也是,但我依然在此基础上觉得你难相处。”她同样回以直白到不客气的句子,“你的判断对也不对:我确实在表达那样的意思,但本质上其实,我在幻境里的时候也会犹豫同样的事,只是原体都有非常聪明的大脑,万千思绪只要一瞬间就能得出结论了——所以才显得我果断。”
阿密特开始不耐烦了:“所以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存在即合理’。如果一种做法在人类社会当中普遍存在,那就必然具备相应的合理性。灰骑士的做法肯定有他们的道理。”藤丸立香说,“但,尊重难民的生命权,或者说得干脆一点,‘把人当人看’也肯定不是错的啊?”
两个决策都有其正确性,也都可能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故而,现在是需要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情景了——但藤丸立香分不出来。
在幻境中的时候,原体级大脑的算力能够轻易让藤丸立香推演出一件事可能的绝大部分后续影响,并据此制定决策。现在,即便帝国圣人相信,一场有组织的大弥撒能够在物理和心理上为难民驱散可能存在的混沌污染,也能在宗教意义上堵住灰骑士、国教和内政部的嘴,但她还是无法自信地肯定,这一举措在之后不会造成更加复杂而有害的连锁反应:
为了与原体复活有关的那部分计划,巴尔三星的信仰还是应该尽可能集中在圣吉列斯身上。一个相当富有感召力的忠诚原体的回归,在将来所能拯救的人显然要比第一聚居点的三十万人多得多。
阿密特嗤了一声——他真的很不耐烦:“说来说去,不还是这点小事?银河里每天有多少凡人会丢掉性命?真不差这几十万。”
藤丸立香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说,我甚至开始羡慕你们了。”
“那你干脆也别想了不就行了?帝皇肯定也不想这个,至少不会像你一样想得这么婆妈。”阿密特不耐烦地催促。
“但如果我不再站在平凡人的角度去思考、去尝试拯救他们的生命的话,我还算是‘人类的救星’吗?”藤丸立香反问,“如果我也放弃了同理心和同情心,像是使用棋子那样使用周围人的性命的话,我还能在面对生存资格的诘问时,挺胸抬头地声称‘人类是美德大过缺陷、利己但也利他的物种’吗?”
阿密特笑了:“哪个傻逼问你这个?你实在多虑了。”
随后,在撕肉者战团长特制的终结者动力甲嗡鸣的噪音中,纳西尔·阿密特做出了他的最终陈述:
“你要知道,女士。在这个万年来从未停止燃烧的银河当中,最轻贱的东西就是人命了。但有些人的性命,确实要比其他人的贵重不少。”
一只被陶钢拳套包裹住的大手沉重地按在了藤丸立香的肩上,链接在手腕上、未启动的链锯剑就停在她的脸侧,没有伤到她分毫,但单分子锯片上的冷光依旧显得咄咄逼人。
“比如你的。”万年前的阿斯塔特这样说,“我不在乎你在犹豫什么,我只想指出:把你自己的性命与那些草芥般的凡人放在一起思考,在各个维度上都是非常不恰当的一件事。你得在这方面有点……自知之明。”
藤丸立香明显地皱起了眉头。然后——
——她抬手,毫不犹豫地照着阿密特没戴头盔的面孔给了他一记直拳。
那一拳正打在了阿密特的鼻梁骨上。但即便是经过锻炼的十七岁古代少女的拳头,在甚至没有进行魔术强化的情况下,就算正中了目标也当然没法把一名阿斯塔特怎么样。甚至,这一拳能够打中,也是因为阿密特在那个瞬间里因为太过震惊,加上手上的链锯拳距离脆弱的重要人物实在太近而反射性地控制住了自己别动。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阿斯塔特的鼻梁只是稍微有点发酸,但藤丸立香的手却感受到了仿佛实打实地砸到了墙上一样的痛楚。
“谢谢你跟我唱反调。”她一边甩着手,一边这样说,“刚才当我在心里反驳你的那个瞬间,我确信我其实早就找到答案了。我只是没意识到。
“——以及确实,我可能就是因为换了个环境之后变笨了,所以才开始在以前没怎么犹豫过的事情上犹豫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