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因为以上种种情况的出现,灰骑士在最终开始对藤丸立香进行纯洁性测验的时候,整个流程已经变得相当敷衍,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了:当事人可是走丢到色孽领域之后自己散着步就跑了回来,紧接着神皇就亲自下来关心的含金量!他们什么层次,能有资格评判这一位……
于是,在“特斯卡特利波卡的信”被藤丸立香很自然地递交给海斯廷斯留档之后,灰骑士们在简单地问了几个按理来讲不得不问的问题之后就撤退了——他们本来是这么打算的。
但在斯特恩问及藤丸立香此前使用的、依靠一件绘有发光花纹的、展开后如同翅膀一样的披风飞在天上的法术来源为何,“是否与奸奇恶魔有所关系”时,原本已经有点昏昏欲睡的小姑娘猛地一下弹了起来:
“你们见到过喀耳刻了??”她几乎是把双手砸到了桌子上,然后用手臂撑起了自己在关停了外骨骼功能之后不可避免地摇摇欲坠起来的身体,“又或者按低哥特语的发音规律,她也可能自称是‘瑟茜’?不,视情况也可能完全没有自我意识了,或者被赋予了新的名字——总之是一个身披以假乱真的鹰翼、能在空中自由飞翔的魔女!她出现在哪?现实宇宙吗?做了什么?现在依然活着还是已经被杀了?”
斯特恩愣了一下,才通过这反应隐约想通一些事:“不久前我们确实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遇见过与描述相符的奸奇恶魔王子。我也确实是因为感受到了这两种法术之间的相似性才有此一问的。所以她确实与你……您……”
他不好把这话继续往下说,因为不论怎么处理语言,最终的成果听起来都像是对帝国圣人的一种或明确或委婉的质问。幸运的是,他也不需要继续往下说了,因为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冷静下来的藤丸立香已经因明显的体力不支而坐回了原位:“喀耳刻是迦勒底灵基肖像登记在册的成员之一。刚刚我所使用的魔术与她所擅长的确实在同一个系统之内。这也算是……我造成的遗留问题之一……”
她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解释,只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转头,盯着半空中什么都没有的某个点出了几秒钟的神,然后向斯特恩上尉修士征询:“可以的话,我希望能知道你是在哪里见到变成了恶魔王子的她的,以及她具体造成了怎样的损害。”
“……”斯特恩快速地权衡了一番,选择坦诚地开口:“扎格瑟恩十号星,位于太阳星域和极限星域交界附近的一个主体为海洋的农业世界。当地星区发出求援信号的原因是粮食断供,催促履约的武装商船和被派去探查情况的帝国海军全部有去无回。星球周边的天文环境无异常,但空港上所有的舰队都无人维护,字面意义上的没有任何一个活人在,并因此陷入了一种被废弃般的状态。我在带队登陆之后发现,陆地边缘的食用藻类养殖基地已经被大规模地拆除,几乎所有机仆的湿件部分也全部死亡,树林当中立起了一座本不存在的宫殿,而当地的陆生动物种群数量明显远超出了环境承载力——”
“——我明白了。”藤丸立香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但在这句话在出口的时候明显非常艰涩,“之后我会申请阅读详细的战报的。现在还请直接告诉我最终的结局——她逃跑了?还是已经被彻底杀死了?”
斯特恩显得不是非常情愿,但最终还是平直地承认了灰骑士的失败:“……我们没能成功杀死她,况且那没有意义,无生者的性质注定了她将在亚空间中复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不,对依靠迦勒底技术现界的我们来讲,死了就是死了。维持我们存续的基盘并不在亚空间,因此对我们来讲,这种数据的损坏是不可逆的。即便命运召唤系统能够再次召唤出看似一模一样的存在,二者之间也不存在任何连续性。又或者,如果亚空间神祇能够通过某种类似于复制代码的行为将灵基上破损的地方重新补全,劣化也会确实产生并体现出来。”
另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加入了这场谈话——回到了风暴边界号内部,因此得以从希尔身边显形出来独自行动的奥德修斯倚在门边:“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还算是好对付——就算没有杀死无生者的能力,只要在现实宇宙当中多杀对方几次,她的灵基也总有一天会崩溃的。”
“奥德修斯。”藤丸立香的语气中略微带着一点责难,“别把事情说得那么冷酷。”
“我‘丑话说在前头’而已。”奥德修斯摘下了自己的头盔,用自己的双眼直视着藤丸立香:“喀耳刻的事之后就交给我来处理吧,你去专注于自己更应该做的事情。”
藤丸立香没有立即回话,于是,奥德修斯趁着这段短暂的沉默继续问了下去:“喀耳刻在那颗星球上的行动具体有什么目的?考虑到方才的形容,她毫无疑问已经在那里打造起了自己的宫室和工房,那么按我对她的了解来讲,她不应该跑得那么干脆。”
“与其说她最终是‘逃走了’,不如说是‘不情愿地被叫走了’。”在意识到这个声音属于那位“我们谈谈”先生之后,斯特恩没有任何异议地回答,“但至于她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确实没有彻底搞清楚。她将自己出现的那片陆地改名叫做‘艾尤’,将当地的居民放在城寨里保护了起来,操控着各种猛兽和猛禽为她建设了宫殿和不知作用的祭坛,但也仅此而已。说实话,如果不是她的行为彻底打乱了星区的粮食流通,恐怕没有人会注意到扎格瑟恩十号星上出现了异常情况。”
“那么,那些宫殿和祭坛呢?”奥德修斯问。
“当然全都已经‘净化’掉了。”灰骑士理所当然地回答,“不过我们确实留存了一部分影像资料,用以研究那个祭坛可能的具体作用。”
“如果——”
“——那些动物呢。”藤丸立香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奥德修斯下一个阶段的提问,“‘艾尤岛’上,那些‘明显超出环境承载力’的动物们,最后怎么样了?”
她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但还是逼迫着自己将之询问出来。斯特恩对此感到有些困惑,但也理所当然地回答:“按照条例,它们不会有被‘净化’之外的结局。”
“……是嘛。也对。”这显然是个意料之中的回答,对所有人来讲都是如此,哪怕是首先提出问题的藤丸立香,也从一开始就在心底里清楚这个答案了。她没什么非常具体的感情表现,只在表情当中显露出了少许的茫然,就那样无端怔愣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开口告罪:
“抱歉,我实在是有点累了……”
在她完全顾不得礼节,摇摇晃晃地从房间当中离去的时候,门边的奥德修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略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开了空间,好令御主离开这间休息室,以躲过太多来自他人的视线。当藤丸立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中之后,才怀揣着介乎于无奈和放松之间的情绪,轻轻出了一口气。
在之前的几分钟里知情识趣地保持着沉默的斯特恩其实不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就只是——”奥德修斯拧起了眉头,似乎对具体解释这个问题的缘由有些抗拒,“——那些数量明显不对的‘动物’。就算只是听了简单的形容,我也能完全肯定,他们就是空港停泊的船只上那些消失的船员——”
“——是的,我们在后续调查和解剖中已经认知到这一点了,那些动物的本质确实都是被法术扭曲过形态的凡人。”斯特恩依然表现得很不理解,“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法术是可逆的。”奥德修斯尽可能耐心地做出了进一步解释。
“所以?”灰骑士仍然表现出了一种真心实意的困惑。对于他来说,处死一批“被混沌污染扭曲形态”的凡人只是一项非常不起眼的日常工作而已。而即便法术可逆,在上尉修士的眼中,诸如“扭曲了”或者“扭曲过”的细微差别,被放在这些一般的、“不具备足够价值”的商船船员和船长或者普通海军军官身上,并不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事。
奥德修斯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进一步发言。他只是缓缓地戴回了自己的头盔。
——
“这不是你的错。”
几小时后的御主房间里,面对着已经洗过澡小睡了一觉、现在依然把自己卷在被子里缩在床上的藤丸立香,奥德修斯选择直接开口。
他把手中的头盔灵子化散去,向前走了几步,轻车熟路地坐在了距离御主稍远的床角,就像过去藤丸立香在自己房间里和英灵夜谈的每一次那样,心平气和地说:“不论怎么想,这些牺牲都是不应该被算在你头上的。”
“但这件事最开始时,确实是因为我的决策失误而起。如果我没让喀耳刻——”
“——那你去怪宇宙大爆炸好了。”奥德修斯堪称无赖地说,“一切的‘因’不开始的话,自然就不会有坏的‘果’。”
“……”藤丸立香在被子团里不甘不愿地蠕动了起来,语气焦躁,“不是那种问题!”
“你正在一步步地把你所面临问题变成我说的那种问题。”奥德修斯评价,“作为指挥官,你的精神健康是毫无疑问地会影响到全局的。善于共情毫无疑问是一种优秀的品质,但很多时候,要是你想要达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目标,你就必须得让自己的心硬起来。”
被子团的蠕动停止了。过了几秒钟后,一颗橘色的脑袋从白色的织物当中重新探出头来:“这算是你的经验之谈?”
“算是吧。”奥德修斯回答说,“为了能回到家乡,再见到珀涅罗珀,我确实也干过挺多烂事的。想要事事遂意、双手干干净净地走完‘奥德赛’全程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要是真的有谁完成了这样平顺的旅程,那自然也称不上是‘传奇之旅’了。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有过切身体会才对。”
在这句话之后,藤丸立香的被子团略微缩小了。
“……正是因为我也学会了‘干烂事’。”她的声音很轻,“我才希望,‘这种烂事最好还是不要再次发生了’。我知道我不可能救下所有人,也知道我做不到让过程和结局都同样完美。我也试过说服我自己,但我又想……我真的应该承认这些事吗?真的不能做得更好了吗?真的……竭尽全力就已经够了吗?”
“已经够了。”奥德修斯说,“你确实背负过‘全人类的未来’这种常人不能想象的重担,但那只是因为当时有资格代表泛人类史的人类只剩下你一个,在这里可不是这样。在人类史的第四十二个千年里,‘人类’这个种族的概念已经扩展到了你我都难以想象的地步,且不说如此庞大的种群数量当中没法挑出第二个有能力也有责任的人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就单说要把这个‘全人类’的概念全都压在同一个人的身上……黄金王座上的那位也已经向你展示了他的结局。”
奥德修斯顿了一下,又补充:“更何况,如今我们所在的这个宇宙和我们本来就没有关系。关起门来说,无关的人不论怎么死、死多少,最后都不过是报告上的几行字而已。你大可不必在意。”
“那么想的话……”
“其实正常的军队将领大多都是这个想法。你知道‘慈不掌兵’具体是什么意思,对吧?”
“……当然知道。我没少因为这个被骂过。”
“你明白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大概就是这么个道理。”奥德修斯叹了一口气,“但你也要知道,‘理论上明白’和‘能够活用在实践上’之间的距离,有时候会隔得非常之远。”
“……”
“伊阿宋有跟你讲过不少次了吧?对船长或者说指挥官来讲,最重要的是活下来,剩下的一切都是可以舍弃的。”奥德修斯陈述,“因为其他的部分,包括船员、士兵、英灵等等用来‘服从命令’的人,甚至于船本身都是可以被替代的,只有你不行。能够以你的方式达成你的目标的人有且只有你,所以你必须要活下去,持续地向着目标前进。如果被篡夺后喀耳刻的所作所为会令你感到痛苦、干扰你的判断,那么就应该在你的视线之外将之除去。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就会做出‘派遣可信的下属前往征讨’这样的决定——当然,如果你对我自居为你‘可信的下属’这一点也没什么异议,那就更好了。”
“我有异议。”藤丸立香被闷住的声音从被子底下的半截面孔里冒出来,“主要是在‘下属’那部分。我还以为我们早就已经算得上朋友了——何况,‘伊萨卡的奥德修斯’是这么乖乖屈居人下的性格吗?”
“啊。”奥德修斯因为这句话当中蕴含的温度而微笑了起来,但他还是开口对其泼了一盆冷水:
“这就是那个我一开始想要跟你谈论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