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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7章 君子之泽

    “南京江淮是一定要去的,他这段时间所作所为虽然僭越,但看在他确实全心为你谋事,我自不会与他计较。”

    坐在高位,朱高煦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朱瞻壑,可他却也没办法。

    朱瞻壑毕竟是自己两世为人的第一个孩子,况且也是他忙于政务没带好他。

    倘若自己对他多用些心思,他未必不能成为自家那个大孙子般聪慧之人。

    “他去了南京,也能为你挑选一些干才,方便你日后治国时使用。”

    “倘若他日后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你有这小子在,我倒也不会担心。”

    朱高煦特意提及了朱祁钺,朱祁钺也连忙陪笑,反倒是朱瞻壑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得记住你是君,他们是臣,他们可谏言,你却不可事事听他们的,全无半点主见。”

    叹气一声,朱高煦继续交代并询问道:“苏州府一事你无须担心,好好监察海外宣慰司便可。”

    “中洲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必不会把事情都放到伱肩头。”

    “父亲您要对他们下手吗?”朱瞻壑总算说了一句话,只是对此朱高煦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看得人迷糊。

    “江东、浙西之地的商帮主要经营海外贸易,又在昆仑洲雇佣人手,训练家丁,虽是商帮,实为盗寇。”

    “若是他们团结一心,便是邻近的日本、朝鲜、暹罗等势力也不是他们对手。”

    “对外他们掘金并开垦良田,放牧昆仑。”

    “对内他们贿赂官员,官商勾结,恨不得整个江南都是为他们说话的人。”

    “如此势力即便我动手除掉,日后却还是会以各种方式不断冒出来。”

    朱高煦一边说,一边看向朱瞻壑与朱祁钺,叹气道:

    “硕鼠年年有,年年杀不尽,你我三代虽是人君,却要记得有国才有家。”

    “对这些硕鼠心慈手软,便是对你我后代心狠手辣。”

    对于朱高煦这话,朱瞻壑点头表示已经听了进去,朱祁钺则是目光露出不一样的神采,似乎接触到了新的知识,不免询问道:

    “爷爷,您总说官商勾结会形成官商资本,这个所谓资本是什么,历朝历代没有吗?”

    朱祁钺十分好奇,朱高煦见状也想到了自己没能好好带大朱瞻壑,故此对朱祁钺解释道:

    “所谓官商资本又可称为朋党资本、权贵资本。”

    “我天家虽然坐拥九州万方,可大明朝疆域广袤,想要治理如此广袤疆域,非個人能力能控制。”

    “天下财富若有一石,那历朝历代,财富便有七斗便聚集在权贵手中,而所谓权贵则是指勋臣与官员、宗室。”

    “天家之下是这三者,三者之下又是富户、乡绅、大商贾。”

    “在这三者之下才是平民,而到了平民这一阶层,具体细分已经毫无意义。”

    “大商贾、乡绅及富户虽然吃喝不愁,可是他们的家产在官员看来就是随意可取的财货。”

    “自古以来,凡是朝廷国库亏空,无非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打商贾富户的主意,另一种是打百姓的主意。”

    “在这点上,本朝与历朝历代无二异。”

    朱高煦毫不回避的揭露了大明朝的短处,毕竟他们爷孙三人没有不能谈的话。

    话音落下后,朱高煦又继续补充道:

    “正因无二异,故此商贾富户们早就在经史典籍中学习到了保命的办法。”

    “不想让朝廷对自己动手,便只能联合朝廷对百姓动手。”

    “不过仅凭商贾富户自身的实力,他们并不能对百姓做出什么事情,所以他们只能去寻求政治上的帮手。”

    “到最后,官商为压榨百姓而获取利益来结成一体,慢慢的便难以分离。”

    “历朝历代走到这里,百姓便大多被盘剥的吃不上饭了,故此只能揭竿而起。”

    “不过,今后却恐怕很难有吃不上饭的时候了,所以形势最终会发生改变。”

    朱高煦感叹着,同时也略带几分迷茫。

    如今大明朝已经掌握了硫酸制磷肥的手段,只要把成本降下来,日后即便没有研发出各种杂交水稻,但只要化肥充足,大明朝的粮食产量还能单亩提升10%到30%不等。

    磷肥一旦制成,自己留下的诸如钾肥、氮肥、尿素等等课题也会被人着重研究,粮食亩产也会日渐走高。

    即便粮食亩产无法提高,可随着农业机械不断改革创新,大明朝那些因为人力不足而无法开发的耕地也会成片的被开发。

    大明朝当下只有七亿亩耕地,并非因为没有可开垦之耕地,而是一亿两千万人力加上畜力,只能管理好着七亿亩耕地。

    以大明朝当下的可开垦荒地数量来说,若是算上南、北、东三洲被大明占据的区域,那最少有三十亿亩耕地潜力。

    算上北洲大平原的话,那就更多了。

    一旦转为机械生产,一个人可以轻松种植十几亩上百亩的时候,大明百姓是绝不可能缺少粮食吃的。

    即便是官商资本,他们也绝不会让百姓吃不上饭,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让百姓吃不上饭是多么恐怖的事情。

    百姓如果能吃上饭,朱高煦便很难想象未来情况会发生何种变化。

    “爷爷,您是说官商资本勾结就会压榨百姓?”

    朱祁钺似懂非懂的点头,朱高煦也继续解释道:

    “官商资本勾结一起后,既有了官员的权,还有了商人的钱,而其中追求暴利是人的天性,故此在有钱有权后,他们根本不会正常市场竞争,而是会直接垄断市场。”

    “一旦将市场和资源垄断,那他们便会进而获得暴利,而这种暴利既不是通过竞争来获取的,也不是因为官商资本创造了足够多的社会财富,本质上是对其他社会团体财富的掠夺。”

    “官商资本占有了超过自己创造财富的其他团体的财富,而这种财富并非通过技术进步获得的有效财富,所以官商资本主义必然导致社会整体资源配置的低效率,必然降低经济运行的效率。”

    “因为寻这么做可以获得更多的暴利,所以会带来模仿,致使社会上更多的乡绅富户向官商资本转化,进一步降低社会的经济运行效率。”

    “长此以往,社会的财富就会被少数官商资本所占有,而这样做的结果必然会导致贫富差距不断加大,损害社会整体上的公平性。”

    “渐渐地,社会上的不满情绪就会累积,不安定的因素也会不断增加,进而危害社会稳定。”

    “如果朝廷一直不解决,那百姓一定会想要将朝廷给推翻,创造出一种适合绝大多数人的新制度。”

    “天家兴许是最大的资本,但我们与其它官商资本形成的资本不同,一旦发生起义,那天家所遭遇的恐怕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正因如此,天家必须要平衡好整体的社会财富,要不断的对社会进行分配,在硕鼠还未长成野兽时将其打掉,所得的钱粮主体则是要通过廉洁高效的吏治发到百姓手中。”

    “所以分配的问题,身为天下的君父,我们必须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时刻不能忘记,懂吗?”

    朱高煦目光看着朱祁钺,朱祁钺点了点头:“懂了,只要定期分配,让百姓手里一直有钱,百姓就不会造反。”

    “你倒是聪明。”朱高煦满意看着朱祁钺,朱祁钺则是继续道:

    “爷爷现在不断修建铁路、官道和水渠、水堤,为的就是通过做工的方式把钱发到百姓手里。”

    “可要是爷爷和父亲把这些事情做完了,那到俺和后世子孙那时又该怎么做?”

    朱祁钺虽说懂了意思,但终究不知道应该如何长期维持基建。

    在他看来,似乎只要有人把东西修好就行,而朱高煦则是笑道:

    “基建工程这种事情永远都做不完,当下所修建的铁路、水利、官道都有一定的时间性。”

    “等到了时间,你自然要想办法修葺和推倒重来。”

    “我之所以让你的叔叔们当兵从吏,为的就是让他们了解朝廷这官僚班子的基层在干嘛,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看看那些勋臣子弟和官员子弟,为何一门贤出三代便常被人夸赞?”

    “一家一族长期生活在优越的环境中,便会借着自己的地位而飘飘然地忘乎所以。”

    “便会借着手中的权势而目中无人,自以为了不起。”

    “更会借着父辈的荣誉,什么都不懂却哇啦哇啦地乱发议论。”

    “但是这样的人,小而言之,害了自己,大而言之,害国害民。”

    朱高煦说罢,朱祁钺却担心道:“俺觉得俺挺聪明的,应该不会被蒙骗,俺会自己出去看看,没必要去当兵从吏的吃苦。”

    朱祁钺虽说聪明,但终归是小孩子,心里不想去吃苦,所以才不愿意当兵从吏。

    “你觉得当兵从吏是吃苦,这让我很担心。”

    朱高煦叹气的拍了拍朱祁钺的后背:“对于你来说当兵从吏是吃苦,可对于百姓来说,当兵从吏的日子反而是最好的。”

    “现在的你,实际上并不了解百姓的痛苦在哪,所以我才想要让你前往基层了解这些事情。”

    “你只有了解了百姓的痛苦,了解了他们的忧愁,从此后你才知道如何解决,大明朝才会希望了。”

    朱高煦苦口婆心的劝导,朱祁钺见状虽心里不情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嗯,待俺长大了就去,但俺不去太久……”

    “好”朱高煦点头,心里欣慰,只要大孙子肯去了解,他心里就十分高兴,故此不免多话道:

    “你切记得为人三点,其一是无论到哪里,都不要希望人家鼓掌,因为人捧人就会把人捧高,捧得越高,摔的越惨。”

    “其二是无论到哪里,都要团结,我们汉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够团结,总有一种天朝上国的心态,觉得外族人都愚笨,而把自己人视为最大的敌人。”

    “你翻阅史书依稀可鉴,往往是外族人还没动手,我们便自己内斗起来了,最后外族人坐收渔翁之利。”

    “其三,无论你到哪里,都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要有任何特殊。”

    “人总是喜欢合群的人,你孤僻孤傲并不会让你更成功,反而会让你的路子更难走。”

    “你喜欢看《史记》、《汉书》,那我且询问你,那韩信、项羽与刘邦是什么背景身份?”

    朱高煦询问朱祁钺,朱祁钺见聊到了自己喜欢的,当即滔滔不绝道:

    “韩信是王孙之后,识得文化,但自视甚高,所以有人折辱他,但即便遭遇胯下之辱,他也认为自己会一鸣惊人。”

    “汉太祖高皇帝虽说是魏国大夫之后,祖父亦是丰邑丰公,但到他父亲时,家中已然落魄,尽管能扶持他外出游学,后来家庭每况愈下,他这才在壮年时参加秦朝试补成为秦吏,做了泗水的亭长。”

    “汉太祖高皇帝气度豁达,俺觉得除本朝太祖高皇帝外,便数他最了不起!”

    朱祁钺对刘邦评价很高,而提及项羽时却不高兴道:

    “俺觉得项羽不行,他虽有万人敌之韬略,但为人自傲,便是连韩信这般王孙之后都被他轻视,可见其余部将平日里过得什么日子。”

    “俺不喜欢这种僄悍滑贼,自视甚高的人。”说到这里,朱祁钺对朱高煦献媚道:

    “俺觉得古今往来,要论兵家之勇,唯项羽与爷爷二人可称道。”

    “不过项羽虽勇却不爷爷多智谋,故此落了爷爷下乘。”

    “呵呵,不与古人论长短。”朱高煦拍拍这小子的后背,让他别耍滑头。

    见朱祁钺老实了点,朱高煦才开口说道:

    “此三人若是要论,那项羽便是宁折不屈,韩信能屈能伸,但却不合群,也没有足够的实力像项羽那般让人仰慕他而簇拥他。”

    “三人中,唯有刘邦兼具项羽的僄悍滑贼,又有足够豁达的气度,故此才能成就大业。”

    “不论做人做事,首要学刘邦,最不可学韩信。”

    朱高煦很推崇韩信的军事能力,但却并不推崇韩信的性格和做人做事。

    毕竟身为王孙之后,在识字率不高的秦代懂文识字却混得连饭都吃不起,可见平日里人缘之差。

    当臣子却心高气傲,天天有事儿没事儿吐槽领导,怨恨朝廷,看不起同僚。

    要造反又迟迟下不去决心,进退维谷,主动勾搭陈豨让造反,结果被萧何一句话就被骗去当了待宰的羔羊,堪称政治敏感度零分以下。

    朱高煦看他与樊哙等人聊天的那段,简直气的气血上头,只觉得这种人要是有真心换命的朋友,那才是真的天理不容。

    “俺就觉得俺与汉太祖高皇帝挺像的!”

    朱祁钺乐呵呵的笑着,朱高煦见状开口道:“你记得曹操评汉献帝的话吗?”

    朱祁钺答道:“俺记得,好像是说“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朱祁钺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朱高煦也笑呵呵的说道:

    “你觉得你的经历,与这句话相匹配如何?”

    “俺……”朱祁钺略微尴尬,但还是厚脸皮否认道:“俺常常随太爷爷出巡,自然要比这强。”

    “你连作物和野草都分不清,如何敢说比这强呢?”朱高煦把朱祁钺说的尴尬挠头。

    见状,朱高煦这才拍拍他道:“看过《战国策》吗?”

    “看过……”朱祁钺知道自家爷爷又要考自己了。

    “那《战国策》中的《触龙说赵太后》是怎么说的?”

    “此其近者祸其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俸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朱祁钺知道自家爷爷想听什么,故此便将这评析诸侯没有一个子孙三世保持王位原因的话给说了出来。

    这篇文章反映了封建制代替奴隶制的初期,地主阶级内部,财产和权力的再分配。

    这种分配是不断地进行的,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这个意思。

    “相比较历朝历代,本朝并不算作彻底压榨百姓的朝代,可若是我们不注意严格要求我们的后代,那他们也会渐渐被养得变质。”

    “到时候,我们的儿孙就会压榨百姓而不敢压榨商人和贪官污吏,而贪官污吏就有可能搞官商资本,把权力从天家手中一点点的夺走。”

    “你若是不做代表,如何能说服你日后的儿孙?”

    朱高煦还在劝解朱祁钺,朱祁钺见状也只能垮着张脸点头道:“爷爷,日后俺一定去……”

    “希望你诚实,而不是骗爷爷。”朱高煦对朱祁钺点头,同时目光看向了朱瞻壑。

    “刚才那番话,既是说给钺儿听得,也是说给你听的。”

    “对臣子还是应当保佑警惕之心,别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还要调查他做的是不是像他说的那般完美无瑕。”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答应了你就得一定要做到,能做主的只有你自己,能相信的也只有你自己。”

    “当然……”朱高煦又将目光投向了朱祁钺:“这小子你还是可以相信的。”

    “你身边的那几个人,王骥和高观、江淮我都放心,陆愈有些小心思,但无大害,他们四个你都可以放心用。”

    “庙堂之上,大部分已经都是老臣,我先前也为此担忧,故此才会派江淮前往南京,希望他选出一批干才来辅佐你。”

    “吉林城的王回,此前我觉得你驾驭不住他,即便到了当下你有这四人辅佐,我依旧十分担心。”

    “不过你小子生了个好儿子,有这小子在,王回你可以放心用,只是记得多听听这小子的建议。”

    朱高煦的手拍了拍朱祁钺后背,朱祁钺虽然不记得王回是谁了,但见自家爷爷这么说,想必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行了,你们两父子退下吧,我也困乏了。”

    他示意朱祁钺离去,朱祁钺当即走下台阶,来到朱瞻壑身旁与朱瞻壑一起作揖。

    “那儿臣(臣孙)告退,父亲(爷爷)好好休息。”

    话音落下,这对父子便牵着手走出了养心殿,而朱高煦也瞧着他们的背影怔怔发愣。

    过了许久,直到他们的背影已经消失,朱高煦才回过神来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亦失哈与胡季全程旁观,见太子和太孙离去,也走上前来为朱高煦添茶倒水。

    朱高煦看着二人开口道:“刚才的话,你们也可以好好听进去。”

    “是……”亦失哈与胡季作揖,而朱高煦之所以说“你们”,则是因为亦失哈最终还是受不住寂寞,在自家几个兄弟的儿孙中过继了一个孙儿。

    朱高煦希望他们好好教导自己的儿孙,也不希望二人是口头上的承诺。

    “陛下,您要准备复起王回了吗?”

    亦失哈胆子稍大,故此询问一声。

    对此朱高煦颔首:“王回这人不图钱财,那便是图名声,可他如今名声并不好,故此我担心他所图的不止是名声。”

    朱高煦说出他的担心,当然他的担心还有一点,那就是王回比他年轻。

    他比朱高煦年轻六岁,另外朱高煦还调查了他的父母。

    他父母六十五六俱全,哪怕在饭都吃不饱的至正年间,他爷爷也活到了洪武年间,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去世。

    朱高煦虽然并不认为基因就能决定一切,但王回一家怎么看都是有长寿基因的人。

    别说王回能不能活到八十,单说他万一活到七十,朱高煦也不一定敢保证自己活到七十八把他熬走。

    放任这种人继续活着,对于大明朝来说是一个隐患。

    如果没有朱祁钺,朱高煦还真不会将王回留给朱瞻壑,毕竟就王回表现得手段和他已经传播的名声,江淮这群人想要对付他还是太嫩了。

    想到这里,朱高煦看了一眼殿外乌黑的景象,叹了一声气道:

    “给太上皇说一声,四月中旬出发漠北,另外让太子好好检查检查铁路沿边,别出什么事情。”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