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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乐志论之凡心怠惰

    乾隆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顽皮。朕还有几本奏折待批,你若累了,先歇歇。”一面一面起身走到龙书案前。刚坐定,随手拿起一本折子打开,原本面露笑容,忽地脸色沉了下来。

    乾隆手指揉捻着奏折边缘,紧皱双眉,抬眼看着我,似有话,又有些欲言又止,我心里疑惑,难道折子跟我有关?

    起身从暖壶里倒了盏茶递给乾隆,趁他接茶的功夫,我瞟了一眼奏折,见折子第一行写着‘奴才高恒恭请皇上万安。”

    不过一本请安折子,乾隆何至于如此。忽想起刚刚跟乾隆一句玩笑‘原觉得身上放些金银,心里有底些,否则走丢了,也不至于挨饿受冻!’

    莫非乾隆恰好看到高恒的名字,想起扬州之事,两者一联想,倒叫他多心了?

    地良心,我真是一句玩笑话。

    半晌,乾隆叹了一口气:“你忧虑得对,当年你

    若不是身上藏有金银,在瘦西湖失足落水之时,又何以为生!瑶儿,当年朕对不住你,使你误中奸人之计,却又令奸贼逍遥法外,你怨朕吗?”

    我笑道:“正不容邪,邪复妒正,哪里有非黑即白之。”我从他手里抽出折子,另拿起一本折子递到他手里:“皇上为了怕委屈臣妾,令高三姐下嫁,还有皇贵妃娘娘薨逝,臣妾也心怀歉疚,何况当年生活的银两也是高大人所赠。”

    乾隆俊美的脸上渐渐隐去怒容:“你初进宫时还,行事为人毫无心机,因此朕喜欢逗你开心。倒让他们以为朕偏爱你,想趁朕不留意除去你。瑶儿,当年还不觉得如何,现在越想越后怕……”

    他起身把我揽入怀里,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忽觉得心底无比安心。

    乾隆复又坐到龙书案前时,已是半盏茶之后。他拿起我刚刚塞进他手里的奏折,只看了一眼,就把奏折扔到龙书案上。

    “这又怎么了?”

    乾隆怒道:“金川,李质粹不行,连庆复也如此废物。庆复初到任时,还上表总论军营之弊:‘军营提镇,始而玩忽,继而捏报,号令不一,赏罚多不严明,兵丁病孱者不知裁退,器械朽坏者不知更换,将弁气沮,士卒离心,现在贼势益张,夹坝四出,而我兵因循株守,或言待其枪药即尽,自必因穷,或言阻其春耕,自必缺乏。’朕不当他是借口,准其议,令即调拨兵丁酌办粮饷。而今他有强于班滚几倍的兵力,因瞻对碉楼坚固,朕又命从云南、贵州借领靖逆炮八位,照式制造,重兵压境,武备精良,而且先后有已故长官司之子肯朱愿为官兵引路进攻,头目骚达邦情愿献出三寨,助攻下瞻对。如此之势,竟还是久攻瞻对不下。庆复一等大学士,川陕总督,位高权显,也学起李质粹,报喜不报忧,庸碌如此,实出朕意料。”

    这场战争,连我都觉得打得费力,何况乾隆。

    沉坐片刻,乾隆拣起奏折,连自己都记不得是第几次提笔下谕,催问捷期。斥责庆复迟延,岂有为此一隅,而虚糜数百万帑之理乎。

    乾隆登基后庆复历任吏部尚书、户部尚书、两江总督、云贵总督、两广总督、川陕总督,任遍京内外军政要职。按理不会置国家与自身荣辱不顾。可是知人知面难知心。

    见乾隆案头放着本《悦心集》,知是雍正在藩邸读书时抄录古今各式人物所着的短文、诗赋、格言或社会上流传的趣事、谐语、歌诀等汇编而成的。

    我拿起来随手一翻,恰巧翻到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序文处。

    乾隆道:“这是先皇御笔所编,朕每日晨起时总喜欢翻阅诵读。第一卷诗文俱佳,其中有你喜欢的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桃花源记〉。第二卷里苏轼的〈诗论〉黄庭坚的〈书赠韩琼秀才〉‘读书欲精不欲博,用心欲纯不欲杂’罗大经的‘勤可以远邪僻’‘勤可以致寿考’‘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僧显公的〈张无尽见雪窦教以惜福之〉二则,其中赢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则心富;积财可以避患,患亦生于多财。’这些虽得有些道理,你却不必过于用心。”

    《悦心集》当日我曾翻阅过,初读序言时以为是笑话全集,等看了几页,却是些格言、经论,时候被父母、老师逼着背格言,我现在都有后遗症了。只是怕乾隆心烦金川之战,劳心劳神,故而装作留神倾听。

    乾隆翻至第一卷首篇〈乐志论〉:“朕如今身在皇位,不敢怠惰。朕登基时曾立誓,在位六十年即将皇位传于太子,退居后宫,颐养年,到时朕携着皇后和你,每日背山临流,淘池环匝,竹木周布,踌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岂不快哉。”

    乾隆虽含笑而言,面上却带着向往之色,我心里忽浮起隐隐的悲伤。乾隆六十一年,乾隆、皇后皆已八十过半,而我也年近七旬,哪里还有许多闲情逸志,纵情山水。而今乾隆正在盛年,竟思慕退隐,可见他心忧朝堂,金川区区片瓦之地,竟令他如此消沉?那整个下又将如何?

    我放下书:“臣妾虽不善读书,不敢妄议古人之论。但臣妾最不喜这篇〈乐志论〉。别平民百姓,就是至尊至贵者如皇上,几时敢置下黎民不顾,只安于享乐?而他不耕不做,竟想拥有良田广宅;子不事双亲,何以有兼珍之膳;夫不持家,妻何以无苦身之劳。整日游手好闲,庸碌无为,不劳思获,孰会羡之!”发现到清代别的没学会,倒也是满口之乎者也了。

    乾隆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看着我,忽然笑了笑,拉我坐到他身侧,龙椅虽宽,可必定是帝王之座,乾隆见我踌躇,笑道:“这下之大,唯有你所见所识与众不同。朕看这篇文章的时候,也有些钦慕其逍遥自在,没想到你这几句话令朕茅塞顿开,的确如此,朕还得操劳国事,他不耕不耘,如何养家度日?纵有家财万贯,也终有倾尽之时。朕身为一国之君,不敢为一己逍遥,便做不得闲云野鹤,走,陪朕去御花园逛逛,散散心。”

    端午将至,气异常闷热,乾隆指了指远处的一棵高树,笑着问我:“还记得那棵树吗?”

    我拉着乾隆紧走几步,跟后面侍卫随从离得远些,低声道:“不过一棵树罢了,皇上倒是念念不忘!”

    乾隆哈哈笑道:“朕念念不忘的不是那棵树,而是上树的一只大猴子。”

    想起初入宫时去御膳房帮忙,因路不熟,找不到回长春宫的路,不得以爬上树,不巧被乾隆看到了,此后乾隆总称我为大猴子,而且更有甚者,乾隆竟然命人寻了两只猴子要养在永寿宫,若不是那两只猴子跑到寿康宫,乾隆怕惊了太后的驾,不得以将猴子送往圆明园,我看我这永寿宫也快成了花果山了。

    我笑道:“太后若知道她曾经住过的永寿宫,差点儿成了花果山又做何想?”

    乾隆笑道:“知子莫若母,对于你,朕如何做,皇额娘都不会觉得意外。当日修缮永寿宫时,额娘曾奚落朕,‘即便今日是椒房之宠,金屋藏娇,可他日何人为她做长门赋。”却不知你心地纯良,从不在朕面前挑三窝四。特别是朕忧心之时,你总能令朕烦心顿解。初时朕对瑶儿或是喜欢,而今却是在朕心中跟额娘、皇后一样重要的人。”

    想起数年前初进宫那个端午,初见乾隆时,对他又惧又怕,觉得此君只应上樱而今竟陪侍在他左右,做了妃嫔。真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听乾隆起椒房之宠。原以为永寿宫的椒墙是原本就有了。

    我声问道:“即是用辣椒粉涂的墙,臣妾住进永寿宫时,怎么一点儿味儿也没有?抠块墙皮放嘴里也没尝出辣味。”

    乾隆伸手揽住我的双肩,笑道:“抠块墙皮尝尝,你也不怕不消化。椒墙是以川蜀上等椒花粉和泥而涂的。怪不得你初搬进永寿宫时,朕有次亲你觉得你口里有泥土味。”

    乾隆惯能见缝插针,我俯身他胸前:“臣妾是前两日听春桃永寿宫的墙是椒泥涂的,才尝的,还以为是当年皇太后居住此处时所涂,却不知皇上为臣妾所为,椒壁本该皇后居所独有,臣妾越制了。”

    乾隆笑道:“这些你不必多心,当日修缮永寿宫之时,朕曾跟皇后过,并非有越制之嫌,朕之所以用椒粉涂墙,只是让你住得舒服些,因椒粉最是温芳养人。”乾隆俯首我耳边低声问道:“即是前两日才尝的,那当年你口中的泥土味儿是如何来的?”我哪知道如何来的?我又没有吃土的习惯。

    乾隆吩咐李玉摆驾,一面拉着我的手,俯耳问道:“今儿可有吃墙皮?”

    我忙摇头,乾隆爽朗一笑:“吃或未吃,朕一试便知。”一路上,我都在想着晚膳后我用什么茶漱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