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修将马车停在枝叶繁茂的柳树下。
适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鱼姑娘,我命人在此等候已久,她会接你去陆家在逢州别院居住。”
逢州离开禧城大概两三日的路程,不算远、不算近,本来陆修是打算把那处别院送给星宿教当做据点,好为组织贡献自己一份力。
说起来,陆家虽说崇佛修儒名声在外,但无赵汝愚举荐,在这世家豪门子弟占据要位的南吴,工部员外郎这般吃香的位置,绝无他的份。
赵汝愚十分看好陆修,加入星宿教后,陆修兢兢业业,交予他的委派想方设法玩成,这才位列二十八星宿的角木蛟。
鱼白娘下了车厢,回望雄壮瑰伟的开禧城,近些年享受的荣华富贵,似梦幻泡影,显得格外不真实。
“陆公子见了沈郎君,请帮我转告一句话。”她恳求道。
陆修颔首,“何话?”
“请陆公子告知沈郎君别院地点,我曾承诺他的事,此生此世都算数。”
“哈哈……鱼姑娘,我倒是什么事……不妨和你说明白,沈鲤身份极其重要,与他沾染在一起,少不了因果缠身,鱼姑娘可是想好啦?”
鱼白娘温柔且坚定道:“君子尚有千金之诺,我虽为女儿身,说出口的承诺就如滔滔江河奔流入海,一定作数的。”
犹如重新认识了她,陆修应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缘。也好,见到沈鲤时,定然转告给他。”
“多谢陆公子。”
鱼白娘走出数步,目视等待的马车,问道:“陈六幺真的可活吗?”
“……”陆修叹气,“活下来的机会确实存在。”
再未提及其他,鱼白娘登上车厢,牵马执鞭的中年健妇向陆修行了一礼,拽着缰绳,往逢州行去。
而陆修解开束缚快马的绳子,翻身上马,急急冲往江畔。
赵汝愚此前有言,他不必参与最后一战,静等事成,坐上户部郎中的要位便足够了。
但他还想远远的看一看,有没有帮的上忙的地方。
陆修自己的修为道行尽管不是教内拔尖的那一撮,然而修行的儒家功法,也是可圈可点的。
开禧城开始戒严,兵士守住城门不许擅自出入。
绕着城墙走了一段路程,便看见一位中年儒士站于舟头,摇着折扇,顺水而下。
仿佛察觉到他,中年儒士扭头扫了一眼,轻笑:“作为我儒家练气士,却有一腔杀气,知羞不知羞?圣人教诲,学到狗身上去了?”
明明相隔很远,儒士话语,清晰传进陆修耳中。
又见赵汝愚好似不小心被风吹落枝头的新叶,飘到江面,挡下轻舟。
中年儒士收回视线,打量赵汝愚,“都知开禧城有位算无遗策的赵先生,如今一见,的确有几分高人风姿。”
舟停。
不给赵汝愚说话机会,中年儒士自顾自又道:“所谓轻舟已过万重山,在下溯江而来,为的便是不使天下陷入纷乱不停的战火。赵汝愚,你等狼子野心,想搅乱这方天下,在下却是不同意的。”
傲立舟头的中年儒士收起折扇,随手提起放在放在舟上的剑。
赵汝愚见他非得交手不可,反问:“天下纷争百余年,难道这便是阁下愿意看到的局面?”
“三国渐渐不谈刀兵,赵先生何苦再令民不聊生、妻离子散?”
“乱上十年,安定几百年,岂不是大道正理?”赵汝愚诘问。
中年儒士回道:“不看十年后,只论今朝,在下就是不许尔等妖孽祸乱苍生!”
赵汝愚叹气一声,翻开随身携带的书本。
四周变幻,二人犹如来到一副画卷中。
山川青绿,郁郁葱葱,鸟语花香,时不时清脆啼叫,令人耳目一新,沉重的心情不免开朗起来。
中年儒士环视周遭,脚下哪还有轻舟,他明明脚踏实地立于青草大地之上。
空气无比清新,风景极致优美,似乎到了洞天福地、莲花仙境。
“《万里江山图》,赵先生果真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大手段、大手笔。”
画卷无限铺展,若毛笔勾勒,出现一座又一座高山。
有道是高山仰止,山,于儒家练气士来说,不仅仅是看的见的景色,还是修行的根本之一。
万民百姓、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皆为儒家练气士的众妙之门。
而赵汝愚所侧重的,便是眼前的高山、身侧的江河湖泊、春生秋枯的草木、余音袅袅的鸟语……
中年儒士发自心底的感叹道:“原来赵先生的成道法门,乃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见的一切,收拢心胸,将来悟道时拿出来洗干净,有望成就儒圣的大境界。”
儒家九品各有名称,儒士口中的儒圣,犹在一品亚圣之上。
他悠然递出一剑。
儒家也有修剑的大道,所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君子六艺中的“御”,除了御车之外,又演化出了御剑。
儒家剑客,江湖上也有叫法,唤作君子剑。
剑气如沐春风,当中却隐含杀气。
这叫先礼后兵。
一剑,有若流星,彩光照耀,煞是好看。
唯独赵汝愚深知这一剑蕴藏的大恐怖。
无论四品金刚,还是三品朝露,面对这一剑,毫无幸理。
他身前陡然滴落墨滴。
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
剑气纵横,大山劈成石块,压根无法抵挡此剑。
儒家的孝经故事中,有劈山救母的桥段。
中年儒士遇山劈山,正应了孝的核心道理,便也威力无穷,仿佛不是人力能抗衡的。
赵汝愚轻翻一页纸张。
天地为之颤动。
无物不破的剑气突然找错方向,往另一处斩去,紧接着消失无踪。
“好一手万里江山图,怪我头一次遇见如此大手段,经验实在不足,接下来不会了。”
要说方才是铺展画卷,那么眼下就是把画卷收起。
天地、山川、老树等等,缓缓不见。
未几。
只剩赵汝愚和他两人方圆十里的范围。
又起一剑。
中年儒士随其后。
既然已经问礼,那么便剩下斧钺加身了。
赵汝愚一退再退,避其锋芒,翻页。
自原地无影无踪。
剑气劈斩一空。
中年儒士余下的杀招亦是无从谈起。
“怪哉。”
画卷再次舒展。
无数美轮美奂的景致,重新一一映入眼帘。
前方不远,高山徐徐凝实。
赵汝愚立在山巅,问道:“还打下去吗?”
“你奈何不了我,我奈何不了你,不如各退一步?”中年儒士尝试问道。
赵汝愚摇摇头:“此言差矣,我不愿杀你罢了。”
“笑话,你我俱为二品司命,儒家在司命境上占了大便宜,想分出差距难如登天,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却成不愿杀我?”
“不信?”赵汝愚真诚询问。
儒士笑道:“自是不信。”
合上书籍,赵汝愚一步步稳健下山。
每走一步,此方天地的景色便越发逼真一分。
中年儒士哪里能坐以待毙?
持剑迎上去。
居然愈行愈远,连赵汝愚的身影也快看不见了。
松开长剑,以气御剑。
中年儒士纵身站在剑身,电光朝露前行寻找赵汝愚。
茫茫天地,放眼望去,皆是崇山峻岭、滚滚江河。
如此广袤无垠,又哪能找的见他?
正四处巡视。
高山腾空而起,江河宛若化成一头头蛟龙,从无数方向攻杀。
儒士长啸,磅礴的剑气炸碎一座座山、一条条江河。
然而,大山无穷无尽,蛟龙形状的蛟龙无可计数。
他纵使有千均力,如此消耗下,定有力困筋乏的那一刻。
“我信了。”万般无可奈何,中年儒士弃剑认输。
话音甫一落下。
山、河仿佛春风细雨,瞬间感受不到之前的恐怖,成了滋润身心的宝物。
赵汝愚收起儒家大神通。
仍是那条江,他站在水面。
中年儒士立于舟头。
水流平静。
自上游而来的货船,船工吆喝着方言。
赵之卿从下游赶来,看着认输的中年儒士,摇头返回。
秦振高声说道:“两位先生的大手段,着实令在下开了眼界。”
说完,他跟着赵之卿折返原地。
这段江河不是关键之地,八部天龙成熟的地方,赵之卿早已在那布下渔网。
赵之卿瞥着对岸的秦振,劝道:“秦侍郎,你我俱是朝中命官,都为至尊心腹,何苦来哉?”
秦振想明白了一件事,认认真真回道:“你我所求不同,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能北伐,在下情愿战死疆场,马革裹尸。”
“笑话!与你说了多少遍,上下嘴唇轻轻一碰,仿佛天下万事轻松的不得了,实则难之有难,一着不慎,你死不死无关紧要,让南吴沉沦,才是后悔都晚了的错事!”
秦振看着赵之卿神情,冷笑道:“赵先生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彼时还觉得有失体面,现在却极其认同。”
“世上许多事,坏就坏在稳妥二字上!!”
赵之卿拂袖怒道:“鸡同鸭讲,对牛弹琴,杀了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两人各自闭嘴。
陆修的感触比之秦振更深,他自己就是儒家练气士,一朝观看儒家大神通者间的交战,以往不明之处,如雪入红炉,豁然省悟。
中年儒士对赵汝愚笑道:“他是你的人?”
指的自然是陆修。
赵汝愚应道:“工部员外郎陆修,大器晚成之辈,是我儒家将来希望。”
“哈哈……”儒士半点不在意战败,畅意大笑,“不错,不错,陆修此人一点就通,何妨我再送他一点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