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是资料，不会引起领导们多少兴趣。
尤其是这种篇幅挺大的东西，每天有无数这种厚厚的东西放在领导们桌上，等着签字。
领导看东西，一般不是一页页看的，而是来回看。
这年头的纸质资料比较多，领导们大多处理方式是先看题目，目录，然后走马观花般把翻到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略看一下，决定自己对待这份资料所需要花的时间。
如果是好东西，就会再往其他部分翻看一下，决定要不要再次追加时间成本。
能让领导投入十分钟以上时间的资料，其实就离签字不远了。
没有嗤之以鼻，起码内容是没问题的。
要么划几个圈圈，让服务自己的那个小谁把资料拿回去，让提议者重新措辞一下，添加/修改XX内容。
要么留下，等着上会。
或者签上一个“同意，转交/报请XX部门审核/审批”。
对这套流程知之甚深，也读过心理学的方淮内心在默默计算面前的陈局长把那沓资料来回翻阅的次数和时间。
一分钟了。
三分钟了。
四分钟，陈局长皱起了眉头，仰头，眼睛看向右上方，眨了眨眼，说明正在回忆什么。
半晌，又看了看手里的资料，有了些笑容。
也许是有些他获知的东西，和这个方案里的某些内容对上了。
人判断一個内容的好坏，和自己的认知有关系，最好的内容，无疑是能引起自己认知共鸣的，又能超脱，补充自己不知道的那部分。
陈局长抬头回忆，无疑是找到了契合认知的那部分，而露出笑容，是找到了补充认知的部分。
“嗯，准备得确实很详实。”
陈局长没有直接表达好坏意见，一边说着，一边进行最后一遍翻看，这就是开始找需要查缺补漏的部分了，领导总结，肯定不能单评一个“好”字，要高屋建瓴，提出一定反驳，表现出自身水平对这份文件的超越。
但这份观摩的时间，和这句话，已经充分地让旁边的领导们认识到了“这份东西，局长比较满意”。
方淮心里顿觉轻松。
他做好了撇开局里，联合地方实施这份方案的准备，但要是有领导首肯，哪怕是有名无实的精神肯定，办事的顺利程度无疑都要上升几个层级。
陈局又看了看其中一页。
“这个方案的思想很好，只是实操起来，难度不小，还有这个专职队啊，由来已久了，而且这一次的《消防法》…新修订的消防法，你有了解吗？”
方淮立马道：“报告局长！起草的第八版公布在局里网站上了，我猜既然公布了，应该是比较贴近最终的公布版本了，这份方案，也参照了新《消防法》赋予消防的新权力，否则这个方案就是平地起高楼了。”
“嗯…”
陈局长满意点点头。
果然。
这个年轻人，嗅觉很敏锐。
“了解的话，那我告诉你，这次消防法的修订，内司委已经充分照顾到了合同制职业消防员的法律地位。
政府采取政府出资购买公共服务的方式，建立了以合同制为基础、不占行政编制的职业消防队。目前，这支队伍的规模已达4300多个，参加灭火执勤人员和文职雇员达6.1万人。
职业消防队员的地位和统筹部分，内司委正让部里重新完善，有关条款正在修改。
所以你这个联勤力量部分里，对政府职业消防员的统筹，即将会有相关法律进行指导。”
陈局长根据自己得知的信息，进行了一定纠正，方淮也很是懂事地点点头。
“哦…懂了，局长。”
陈局长超脱完毕，又夸赞道：“不过，你这个东西很有价值，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
说罢，看这个小伙还意犹未尽的模样，陈局长先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旁边的领导们传看，随后露出笑容，鼓励道：
“还有什么想说的，继续说下去。”
方淮这才继续说道：
“局长，我不知道最终定案的版本，会不会对消防指导企业，和明确不同主体的消防责任上有一些深化，以及会不会加强对抢险救援工作的指导，所以这个方案里的一部分，也有对未来《消防法》的期待。
当然，要完成这个方案，也不一定要立法，只要当地政府足够配合，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方淮当然知道这一版消防法的最终版本是什么。
他甚至知道2019年，2021年那两版修订内容。
实际上，这部分，这版消防法最终也没有写得多么明确，仅是讲“以国家标准实施，根据火灾需要，国家消防队对地方政府消防队承担指导，可以调动参加灭火扑救工作”。
抢险救援呢？
其他复杂灾害呢？
消防这么多任务，地方政府政府消防队作为补充，不能光补充火灾啊！
而他方案里一些对社会监督的内容，参照的其实不是08年的消防法，而是21年，改制之后的。
关于法律约束的一些内容，他并没有以条款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是以建议文章的方式写到了。
所涉颇多。
有消防从业人员维护设施，保养检测，执业人员资格，落实到人制，也有对营业情况不符要求部分的深化整改。
简单来说，更细了。
甚至，对公共聚集场所投入使用（开业）的检查流程都进行了一些简化，比如使用承诺制，对建设和使用到位进行消防检查内容详细告知，建用双方签署承诺书后，可以先许可，再审查，大大减少开业卡壳带来的损失。
但加大了处罚力度，一旦承诺，却未通过后续检查，与承诺内容不符的，罚款和停业整顿日期就要加量，而且要对建设单位追责。
但要成立申诉机构，不能说不符合就不符合，得有凭证，有具体条款指导。
这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消防卡人家脖子的权力，能够过关的企业，不要被繁琐的审核流程伤害经营积极性，但也对有想蒙混过关的单位加强了威慑。
这些东西，其实是很深的，只是陈局长也并没有太细的看下去，只是粗略查看了一下，陈局长也不信，一个消防的年轻小子，能够把法律条款都制订齐整了。
否则，他会更加震撼。
当然，现在已经足够震撼了。
在场的，即使不论军衔，也不乏消防系统公认的理论家。
但也是各有各的专业，一专多能。
一顿好看啊。
还好，一上午，也就考两个科目，下一个救助技术综合操，时长和准备时间都不短，每个队伍至少占用七八分钟，还得慢慢排队，方淮也不急，站在旁边，等着解答领导的疑问。
这三份资料，却囊括了消的体能，技能训练，和防的社会力量整合，甚至还有法的部分。
给于副局的资料是比较成熟的，是他本来就准备上报的，一份是对技能的训练，一份是对体能的训练。
技能训练，那是大家的本职，方淮如今也是行家，写出来的东西，没有什么人质疑，只是默默地看。
体能，有三个国家教练的背书，大家也没有胡乱发问。
但给陈局的大应急资料，只是个初稿，很多东西没有解释太清楚，于是很快就有了问话。
“你说的这个大应急体系…要完全依赖我们的指挥中心系统进行协调？现在的科技水平能达到吗？”
方淮笑了笑，自信道：
“完全没问题，别的不说，就说咱们的企业，搞运输的顺丰，已经完全进入信息化阶段，并且，将于明年开始搭建数字化系统，人、货、车、场，他们的数字化要求，其实要比方案里使用的数据量要大很多。
企业都能做到，我们更不会有问题。
虽然无法达到智能处理，还需要人来分析，但咱们各支队指挥中心同样有人，上面还有全勤指挥部，将灾害细化分级，通知相关企业部门协作的事，只需要一次完全的系统升级就能做到。
软件方面，咱们国家不缺人，也不缺相关技术，国内就能完全解决。
唯一的技术难点，是系统信息的采集与录入。
与其说是技术，还不如说是当地政府的授权和配合程度，当然，如果是消防法里涉及的，我们可以通过自身权力，要求配合。
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一到两年的时间，而且，要企业和部门按期上报资料进行更新。
这套系统的最大优势在于，以后，如果咱们国家的智能技术一旦成型，那就更强了，利用采集的数据，升级智能系统，通过大数据判断，提供最优搭配。
什么样的灾害，可能需要哪些专业部门，企业的指导，甚至通过录入的专家资料，判断谁最适合到达现场进行指导救灾，甚至根据录入的现场信息和出警信息进行分析。
咱们现在的辖区六熟悉，作为电脑信息的补充。
这样，能够极大提高命令准确下达速度，也就是变相提高了响应速度，而且，能够降低基层指挥员的错误率。”
一番话，让一些领导投来赞赏的同时，也让一些思想较为传统的领导拿下帽子，抠起了脑壳。
“这个灾害现场瞬息万变，电脑这么憨的东西，能起作用？”
方淮听到这个问题，张口就答：
“数据，是要养的，越养，就越好用，电脑的优势在于能记住人类无法想象的数据，而且进行飞速计算。
现在傻，是因为数据不够，就跟孩子学习一样，数据越多它越聪明，因为它的判断根据越来越多了，应对一件事的方法，也越来越多。
或许等到以后的某一天，一件无比复杂的事情，它能瞬间提出无数种解决方案，这是人不可能达到的。
这就是互联网搜索引擎的爬虫思路，只是引擎可以进行自由抓取信息，而咱们的信息，是通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录入，把这个系统养聪明。
而且，咱们强调以人为主，电脑，只是咱们手里的工具，再不济，指挥员万一脑子发懵的时候，也可以在系统提供的信息里面找灵感嘛。”
领导们点点头。
看来人家敢拿过来，是真的做了大量的功课，这个技术层面上的东西，是弄透了的。
“这么多部门的配合，真要达成了，岂不是把政府应对大型灾害，成立指挥部进行统筹的职能给剥夺了？”
方淮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
“既然是大应急体系，那就应该是一致性，长期性的应对方式，不应该依赖个人或团队决策，各地政府在应对灾害方面专业性不如我们，统筹领导也有各自的专业所长，而且能力水平有高有低，是有可能出昏招的。
当然，政府有经济发展方面的顾虑，救灾也可能有所侧重。
所以，指挥部是要成立的，不过政府可以把顾虑告诉我们，由我们来具体制定实施方案嘛！”
啧啧啧。
周围的领导们听着，有点咂摸过味儿来了。
这个小子，所谋甚大！
甚大啊！
他要把消防头上的两个婆婆摘走一个！
至少，也是半个！
应急灾害，当地政府的指导权变成了建议权，消防权威，要大到什么程度？
你要造反，考虑过消防资金来源没有？
方淮发现领导们脸上的神色都逐渐惊恐，赶紧收敛自得，咳了一声，道：
“政府当然还是要起主导作用的，我只是说救灾过程，消防来体现专业，其他的救灾队伍要并入消防统筹，更好地达到救灾效果。”
领导们的神色，未见轻松，只觉得越看，越觉得这个方案难行。
方淮也知道难行。
但他的一贯作风，是把握住每一次机会。
不得已，他得抛出大招了。
“局长，其实，这个方案的名称，我还没说。”
陈局长沉思的目光投过来：“哦？说说，看看你还有什么高见。”
方淮面色犹豫：“我…不太敢说。”
这话，就是“恕臣无罪”了。
要是身有反骨的键盘青年，肯定要回一句“不敢说就别说了”。
后面加上一句“He～忒！”
但这是领导，接话只有一种方式。
陈局笑了起来：“但说无妨，咱们消防部队还容得下两个胆子大的。”
方淮这才挺直了胸膛，道：
“报告！这个方案的名字，叫《中国消防——快速反应综合救援部队》！”
陈局皱了皱眉，并未发现胆大包天之处，问道：“什么意思？给我们下定义？”
“不是！”方淮朗声道：“我的意思是，我们消防，应该更名，叫做快速反应综合救援部队！”
嚯～！
他要给消防改名！
领导们都惊呆了。
方淮却未停止，继续朗朗道：
“消防的刻板印象，就是救火，但是现在，咱们的救火出警比例，其实已经大幅下降。
消防两个字，还符合我们部队的整体要求吗？其实从接手抢险救援的那一刻起，就不符合了。
很多西方国家的消防，其实也干这些事，但他们称自己为first-responder，第一反应者。
不得不说，这个概念，是很好的，但就咱们的国情而言，还应有更高的概念，快速反应与综合救援，fast reaction and integratedrescue force。
这个称呼，才更加准确地描述了我们的工作。
我们的消防理论，也要建立在这样的高度上，才能跟上社会时代的发展需求，更有针对性地提出新的训练思路和装备要求。
从根源上，改革旧有体制，消除体制弊端，更专注于救援与科研。
当然，老百姓从同治时期就叫我们消防，叫了一百几十年，我们仍然是消防，这是为了社会对我们的熟悉与亲切，也方便宣传。
但是咱们的牌子，该换一换了。
老百姓，同样可以叫我们快反救援，或许老一辈人难以接受这个名称，但我相信，思想越来越接轨国际的年轻人，会更容易接受这个名称。”
这话，引起了良久的沉默。
一部分领导觉得应该给他鼓掌，一部分，则想骂他一顿。
“那，你把消字改了，防字怎么办？”
方淮缄口不言。
防字，他早就写在这份大应急方案里了，至于防火验收权，他已经一再弱化。
他改名的想法，就是想把行政审批业务剥离出去，防火专业人员，应该转公，进入住建。
防和消，两个技术层面上关系并不大的力量绑在一起，更多的是相互掣肘。
一些优秀的基层指挥员，干不了几年，就往防火岗位走去了，大队成了行政机关而不是纯粹的军事机关，一提拔进大队当参谋，就跟灭火再无关系。
大家总提消防改制地方是因为部队体制没法长期留不住人，导致灭火力量经验不足。
指挥员乃最重要的部分，进可内攻救人，退可运筹帷幄，连指挥员这个层级都只有几年的一线寿命，怎么可能带出经验知识丰富的部队？
只要把大队一级回归一线，剔除行政的大部分工作，经验丰富的一线指挥员战士，很快就会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方淮目前针对防火的一些努力，也只是在现有体制下的无奈选择而已，如果有机会，他会毫不犹豫把防火推到地方上去。
不过，这种不知得罪多少人的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但是，他已经做出来了，这些政治境界高深的领导们，不会不明白他的想法。
方淮的想法，其实大有深意。
有一件事，乃是如今的局长可能都不了解的。
改制地方。
如果名字改了，更勇猛，更专业，验收权不要了，行政精简，这样，有没有一两分可能，保留军事建制？
消防荣誉感，和部队荣誉感绑了几十年了，有些经过改制的兵嘴里口风认为部队地方无所吊谓，那是因为他没有当过一天好兵。
方淮和周围这些优秀尖兵天天在一起，也深知他们想的是什么。
一级消防长，和一级军士长，是有差别的。
那身军装，是他们永远的骄傲。
方淮记得，退出现役的那天，以及后来正式换装，他在几个同年兵和老中队的群里看到了许多视频：一身荣誉的老兵哭得像无家可归的孩子。
一些人走了，一些人则为了熟悉的气味，生活的压力留下来，也在之后继续努力获得荣誉，但他们提起以往部队场景时的笑容和回忆的眼神，像把钩子一般，牢牢抓着渐行渐远的那半拉军人荣誉感。
之后他去过老中队，一些新来的地方小伙子很是反感这些老登还在沿用以往部队那一套管他们，装什么老资格，而方淮曾经的老战友，当然就是小伙子们嘴里的老登。
老登们也用嫌弃地眼神看着那些小伙子，说：
“他们懂个球，换成当兵，这些小屁娃儿，不被老子训成…哎，算了。”
改制后去那一趟，方淮看到的一部分，就是相互不理解。
方淮很想说一句，小伙子们没错，他们又不是来当兵的。
也很想替老兵们解释一句，他们只是还怀念于过去而已，伱让他改，他没这脑子。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很片面，但这种情况，一定不会是少数。
有战友当了基层干部，抱怨那就更多了。
细细说来，每人可以骂几个小时不重样。
消防专业化，是必须要走的路。
但职业化，其实不是专业化的唯一出路。
方淮的私心，就是快反救援部队。
陈局长的眼神在重新审视方淮，而旁边的于副局听到这番话，也有些游移不定，不知该不该做出支持态度。
这小子，现在看来，心里的蓝图，超出他的想象。
手里这些资料这么一看，无一不在以那个名字为最终导向。
这在消防，就是提出了一个十分具有鹰派气息的立场，把消防往完全的部队改变。
这队，饶是于副局，也只能敬而远之，不敢随便去站啊。
最后，还是陈局长发了话。
“东西很好，但饭要一口口吃，这个名字我会记住的，不过，不要作为方案的题目。”
方淮微笑了一下，随后挺身：
“是，局长！”
陈局长想了想，还是鼓励了一句：
“继续努力！”
方淮昂首：“是，绝不放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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