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金陵城的十里长街已是灯笼点点如繁星点缀夜色,李旦如约赴宴,刚踏进酒楼的门槛,站在三楼的吴时来便是朝自己招手。
“李师弟,这边这边。”他快步下楼,见面便是拉住李旦的胳膊,随即便道,“师弟,真有你的,你可知道今日是谁要我做的这个局吗?”
“谁?是不是当日师兄口中的大人物?”
吴时来愣了一下,表情不像是装的。
“这哪儿跟哪儿呀,不过有一点你倒是对了,今日要见你的确实是大人物。”
着,吴时来拽着李旦便进了雅间,雅间之内,已有两人落座。
而李旦此时进门见到那二人,表情猛地迟滞了片刻,但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反常的反应,遂是咳嗽了两声,将神情收敛。
那二人之中,年长那位长髯纶巾,看着便是风采出众的文人,不过李旦不认识,可年轻的那位,李旦可是印象深刻。
细长的倒坠柳叶眉以及半眯着的眼睛,不正是此前在江淮书院前面用对子应答自己讥讽的人吗?
“二位,今日的主客来咯,此乃师相新纳的学生,也就是我家师弟,姓李名旦,现任福建巡海佥事。”
李旦被热情的吴时来搅得有些慌乱,只好是朝二人拱手一礼,随即入席。
吴时来这边也不闲着,介绍完自己又开始介绍别人,随即指向年长的那位介绍道:
“来来来,师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心谷先生陈有年,字登之,之前做过吏部郎中,乃是江浙文社的中流砥柱。”
陈有年听着吴时来的吹捧大笑摆手:“不过是被罢了官的闲散之人,偶尔做做文章,哪里算得上什么中流砥柱啊。”
随即,吴时来的手伸向年轻的那位,只不过刚一张开嘴便是卡住,李旦在旁看的真切,估摸着吴时来这家伙把人家名字给忘了。
果不其然,吴时来现挂了一句:
“登之兄,劳烦您来给我师弟介绍一下这位青年才俊。”
陈有年当然看出了吴时来临场掉链子,于是接过话茬道:
“这位名叫顾宪成,算是与我的忘年交吧,别看他年轻,才学着实不错,听我要来赴宴,他非要跟过来。”
言罢,一旁的顾宪成赶紧起身对着眼前诸位挨个行礼:
“晚辈顾宪成,见过前辈,见过李大人。”
果然是他。
顾宪成的大名李旦是清楚的,历史上再建东林学院,并带头开始在东林书院讲学。
包括后世大名鼎鼎的东林党,就是建立在顾宪成的基础之上。可以顾宪成是凭借着一己之力,成功搅动了偌大的大明朝廷,并最终让这个王朝在内忧外患的混乱之中轰然倒塌。
也许顾宪成从未预想到果,但他一定程度上确实是那个因。
不过此时的他还没有崭露头角,只是一个与李旦年纪相仿的读书人罢了。
既然四人都到齐了,那么宴席也是随之开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后,陈有年的一句话不经意间开启了话题。
“李海道,其实此次我托惟修(吴时来的字)兄组这个局,主要还是受人之托,之前有些事情跟李海道这边多少产生了些误会,但绝对没有针对李海道的意思,还请李海道高抬贵手,大事化,事化了比较好。”
李旦又是灌了一杯酒,此时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但脑子却还是醒的跟明镜似的,嘴里装蒜道:
“误会?实话,我没明白心谷先生的意思,好像在下最近没跟别人闹出过什么误会吧。”
陈有年笑了几声,心下也没有与李旦打哈哈的意思。
“既然李海道不记得,那在下不妨就直了,此前你报到应府的那桩案子,既然没人受伤,那不妨就此了结吧,毕竟李海道你的身份可不一般,若是此事继续僵持下去,闹到朝堂上去,倒是容易被人题大做,于应府,于李海道你,都有害无利。”
李旦听了陈有年的话,假借着酒劲便是问道:
“听心谷先生的意思,托你之人便是应府尹汪大人咯?那为何他不出面,而要心谷先生你来呢?”
“这…倒不是汪大人,不过汪大人心里,应该也是这么觉得的。”
“既然不是汪大人的,那心谷先生何必拿应府出来做辞。”
李旦又是一杯下肚,而他对面的陈有年,此时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一旁的吴时来也看出了气氛有些不对,于是桌下揪了揪李旦的衣角,忙是声道:
“师弟啊,过了过了,不是什么大事差不多就得了。”
“不是什么大事?师兄你不知内情,恐怕此事,不是差不多就能聊吧!”言罢,李旦反手将酒杯狠狠扣在桌上,便是厉声发问:
“敢问心谷先生是否知道,你刚才口中的‘既然没人受伤’这轻描淡写几字,已是将多少人命视若草芥?
那晚起火,火势连着马厩烧到谷仓,若不是我提前发现,整个客栈的人都将葬身火海!
而后那纵火的犯人还行凶杀人,若不是徐渭先生他武艺高强,此时他早就死在了歹饶手里!
先放火,后杀人,谁敢这不是早有预谋?心谷先生,若换作是你,你是否会选择大事化,事化了?”
陈有年听了李旦的话此时心里也是哔了狗了。
他其实也只是细微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并不清楚经过与前因后果,眼下自己显然是踢到铁板上了。
可现在后悔显然已经晚了,如今他接下了这活儿,也只能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尽力而为罢了。
“李海道稍安勿躁,此事或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起火之事自会有人处理暂且不论。
至于徐渭的恩怨,老实话,徐渭此人出身没落却又总以大家自居,性情狂悖、妄自尊大、沽名钓誉,与他有仇怨的人何止二三,照我此事纵然别人有错,那也与他自己的品性脱不了干系。
李海道既然是徐阁老密徒,那未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又何必在意区区一个徐渭呢。为他而得罪别人,当真不值。”
吴时来听了陈有年的话也不禁帮腔,毕竟他是组局的人。
“师弟,心谷先生所言不全无道理,治书归治书,讲学归讲学,但有些事儿咱们自己心里得有数,圣贤道理是用来的,不是真用来做的,若真事事循着圣贤道理,这底下的事可是一件儿都办不成。
徐渭何人?乡野粗鄙也,为他搭上自己,真是犯不着。我当年若不是为了那点书生意气,也不至于落得被高新郑那厮给踢出朝堂,我跟你这些话,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啊。”
到这里,李旦倒是停上了片刻,陈有年与吴时来都觉得胜利在望。
谁能想到李旦沉思过后蹦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诸公谬论,我羞于与二位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