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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正迎着陆沉的注视,不动声色地反问道:“秦王此言何意?”

    “没什么。”

    陆沉淡淡一笑,继而道:“本王无意干涉织经司内务,只是很想知道关于这场增开的恩科,织经司有没有发现一些不太寻常的地方?”

    孔映冬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位织经司提举。

    宁太后这时也琢磨出不太对劲的味道。

    她对孔映冬自作主张的举动很恼火,但是一开始并未联想太多,只以为事实便如孔映冬陈述的那般,江南士子的答卷确实要胜过江北士子,然后在最后的终选阶段,孔映冬又稍稍偏向了江南士子,便造就如今九成贡士都来自江南的局面。

    面对众人几乎同时投过来的目光,秦正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淡道:“在查。”

    简简单单两个字便算是回答。

    陆沉双眼微眯,点头道:“那就好。”

    他转而看向宁太后,微微垂首道:“陛下,关于恩科取士一事,臣方才提到南北分榜之策,接下来臣想请薛相和许相带着翰林们重新审阅那些过了初选的答卷,大致按照南方六成北方四成的比例来录取贡士,恳请陛下允准。”

    宁太后稍作沉吟,随即看向两位宰相问道:“薛相、许相,你们意下如何?”

    许佐自然不会反对,薛南亭亦答道:“回陛下,臣无异议。”

    宁太后略显疲惫地说道:“那就有劳二相了,尽快将两榜名单确定,也好让那些士子们早日知道结果。”

    “臣领旨。”

    薛南亭和许佐齐声应下。

    “陛下,臣还有一件事。”

    陆沉适时接过话头,对宁太后说道:“关于之前定下的恩科结果,臣心中还有一些疑问,想趁着陛下和二相都在场,当面问一问孔尚书,不知可否?”

    其实这会宁太后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从陆沉对秦正的询问便能看出来,他肯定掌握了一些线索,否则不会无的放矢。

    她不太确定陆沉到底想做什么,但是此刻无法否决对方的请求——原因很简单,之前陆沉耐着性子听孔映冬引经据典小半个时辰,难道他现在就不能问对方几个问题?

    基于此,宁太后只得颔首道:“秦王且问。”

    得到她的准许,陆沉愈发从容地看向孔映冬,问道:“孔尚书,方才你反复表明自己没有私心,我姑且相信这一点,不过还是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本场两位总裁和十八房同考官,除了翰林院修撰姜晦和钱让之外,其他十八人的选择极其相似,你们取中的答卷基本都来自于江南士子,每人取中的江北答卷最多不超过五份,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孔映冬心中一凛,他并不奇怪陆沉对这些细节知道得如此详细,毕竟增开恩科属于新政之一,革新司本就派了人在贡院全程监察。

    他知道陆沉口中的“巧合”二字暗藏杀机,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因此谨慎又坦诚地说道:“王爷或许不知,其实文章也有师承流派之分。当年朝廷南渡之前,科举规制被江北文人掌握,他们对于文风和经义的喜好成为士林主流,再加上师徒传承的关系,导致每科取士都是江北士子占多数。这二十年刚好反过来,科举命题皆由江南大儒定夺,因此江南士子的制艺功夫突飞猛进。”

    “这样啊……”

    陆沉悠然道:“那么本王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江南士子更了解你这位礼部尚书的偏好,准备得更加充分,单凭文章中的一些内容就能引起你的欣赏,从而有更高的概率被取中,对否?”

    孔映冬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此刻在宁太后清冷目光的注视下,旁边两位宰相神色凝重,面前这位年轻的王爷又是步步紧逼,根本不给他回避的余地,只能简洁地说道:“是。不过还请王爷明鉴,此乃科举场上的惯例,在朝廷公布下官为恩科总裁之后,所有下场的士子包括江北士子在内,肯定都会研究下官的文章,这一点无法避免。”

    “孔尚书别急着解释。”

    陆沉盯着他的双眼,目光渐渐冰冷:“本王再问你一个问题,阅卷官员初选之后,两位总裁和十八房同考官抽签分配那些荐卷,对否?”

    孔映冬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脸色渐渐发白。

    “你不愿回答也没有关系。”

    陆沉哂笑一声,继而寒声道:“本王真的想不明白,就算江南士子更熟悉你孔尚书的喜好,怎么他们连柳侍郎和十八房同考官都如此了解?除了姜晦和钱让,你们十八人阅卷的结果如此相似,莫非你们心灵相通?”

    孔映冬一言不发,面现惶然。

    薛南亭开口说道:“秦王,或许这次下场的江南士子不了解柳侍郎和那些同考官,但是这些官员肯定熟悉孔尚书的文章风格,他们身为下属难免会顾虑到总裁官的喜好,因此在阅卷的过程中会存在一些偏向。当然,他们这样做不对,只是不能全部归罪于孔尚书一人。”

    孔映冬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道:“没错,一定是这样。王爷,下官事先并不知道他们也会这样想。”

    “好,本王接受你这个解释,就当你们十八人是无意之中出现的心有灵犀。”

    陆沉缓缓起身,瞬间便让孔映冬感到压力铺面而立,随即说道:“从出题到阅卷,你们这些考官本身就是在暗中照顾江南士子,本王不要求你们偏袒江北士子,但是你们连最基本的公正都做不到。从始至终,你们都没有认真想过朝廷增开恩科的目的,全凭自己的喜好行事,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毫无私心?孔映冬,你真当本王不知你内心所想?!”

    最后一句话声色俱厉,宛如惊雷炸响,震得孔映冬和柳继登这两名恩科总裁摇摇欲坠。

    陆沉向前一步,语调冷如寒冰:“自从新政推行以来,中枢和州县各级官府多有阻力,本王一直没有横加干涉,便是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在为朝廷和百姓着想,又有多少人在等待机会破坏新政大计。你这种人表面上一口一个公平正义,说得无比冠冕堂皇,实际上全是卑劣私心!你以为满口之乎者也,动辄圣人之言,本王就会被你唬得晕头转向?”

    孔映冬强行支撑道:“下官只是按照过往惯例办事,请王爷不要血口喷人。”

    “本王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陆沉一言斥之,随即转头看向薛南亭,凛然道:“薛相,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日屡次帮此人说话,无非是认为本王想借增开恩科尽收江北士林之心,所以你明知此人假公济私,仍然要违背自己的准则声援他。本王现在就告诉你,这位孔尚书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针对本王只是他用来伪装的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是让朝廷回到十年前的景象,由门阀世族把持朝堂大权!”

    薛南亭心中一震,许佐、宁太后以及秦正的表情都变得肃穆起来。

    孔映冬神色剧变,陆沉此刻在他眼中的形象宛如九幽恶魔。

    陆沉继续说道:“薛相想必还没有仔细研究过那份三百六十人的名单吧?看起来孔映冬是在偏向江南士子,但是等皇榜公布出去,你再去研究就会发现,其中至少有七成以上的贡士出身南北望族!还有数十人与那些望族存在拐弯抹角的关系,或为旁支远宗,或有姻亲关联!”

    宁太后冷峻的声音终于响起:“孔尚书,秦王所言是否属实?”

    孔映冬面无血色,连连摇头道:“回陛下,臣委实不知秦王为何出言诬陷,此番恩科阅卷完全合乎规制,在确定终选名单之前,臣根本不清楚那些答卷是谁所做,怎么可能刻意挑选考生的身份?”

    “你不知?你心里清楚得很!”

    陆沉丝毫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寒声道:“新政损害了你们这些世族巨户的利益,所以你们心怀怨恨,利用这次恩科取士的机会,一方面打着帮朝廷对付本王的名义,一方面大肆提拔你们的人,就像当初你们在江南做的那样,钩织出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不声不响地窃取朝廷权柄!孔映冬,本王知道你不会承认,今日便用确凿的证据让你死得心服口服!”

    此刻薛南亭不由得陷入沉默之中。

    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假如孔映冬真是因为薛若谷的三言两语就动了这个心思,他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安排好一切?

    要知道从薛若谷怂恿孔映冬到贡院开场,中间仅仅过去了半个月。

    孔映冬就算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月里串联大部分阅卷官!

    因此真相只有一个,早在去年朝廷有意增开恩科时,孔映冬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所以他主动请缨主持这场恩科。他要趁着朝廷和各级官府出现缺额的机会,假借为朝廷削弱秦王陆沉之名,让大江南北被陆沉压制得毫无脾气的门阀世族在朝堂上死灰复燃!

    孔映冬终于撑不下去,双膝一软朝宁太后跪下。

    陆沉负手站在旁边,这一刻他脸上的失望之情不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