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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1【心之所向】

    江南,京城。

    六月下旬的午后颇为闷热,往年宫中会备着冰鉴,但是去年朝廷极其艰难,宁太后便下旨削减宫中用度作为表率,自然也就没有耗费银钱储备冰块。

    天子李道明时年七岁,渐渐有了少年人的神态,但是在宁太后看来仍旧太慢了,她多希望他今年是十七岁而不是七岁。

    虽然这并不能改变陆沉独揽军权的现状,但是在其他人看来,一个将要及冠的天子和一个年仅七岁的天子,其中差别难以想象。

    宁太后并不担心如薛南亭这般纯臣的立场,她在意的是那些数量众多的摇摆之人,这些人就算有心图谋富贵,也不会将宝押在一个年仅七岁的天子身上。

    在如今这个时代,十年时间意味着无数风险,谁也不敢保证天子就不会夭折。

    “唉……”

    斜靠在榻上的宁太后轻轻叹了一声。

    “母后为何叹息?”

    李道明乖巧地问道。

    宁太后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没什么。”

    李道明轻声问道:“母后,淮安郡王会不会谋反?”

    此言一出,宁太后缓缓坐直了身体,冷峻的眸光看向周遭。

    宫人们迅速跪成一片。

    李道明拉着母亲的衣袖说道:“母后,没人在我耳边胡言乱语,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宁太后不轻不重地瞪了一眼旁边面色微白的苑玉吉,沉声道:“你们都下去。”

    “是。”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应下。

    宁太后握着李道明的手,蹙眉道:“淮安郡王是大齐的忠臣,他不会谋反,记住了吗?”

    李道明稍稍迟疑,然后说道:“我相信母后,只是不明白淮安郡王在取得大胜后,为何不愿回京接受封赏。”

    宁太后默然。

    李道明继续说道:“母后,当初先皇遇刺之前,淮安郡王原本可以阻止这件事,对吗?”

    “胡闹!”

    宁太后凤眉微竖,语调愈冷:“这都是谁挑唆你的话?你若不说,哀家便让苑玉吉将你身边侍奉的宫人悉数拿下,挨个审问。”

    “母后,没人挑唆于我。”

    李道明满面稚气,眼神却无比清亮,昂然道:“即便母后不说,我也知道淮安郡王功劳很大。先皇龙驭上宾之时,太皇太后掌握宫中大权,还让三皇叔留在宫里,当时是淮安郡王、忠义郡王和荣国公他们站出来进谏,后来又是淮安郡王让母后陪在我身边。这些我都不会忘记,但是我不明白,淮安郡王难道能掐会算,早早就猜到京中动乱,所以提前调边军骑兵入京?”

    宁太后松开他的手,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片刻过后,只见她眼眶微红,面上浮现一抹哀色。

    李道明固然极聪慧,终究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下不免慌乱起来,连忙跪下说道:“儿臣不孝,惹得母后伤心,请母后责罚。”

    宁太后将他拉起来,摇头道:“哀家不会罚你,因为你没有说错话。”

    李道明略显懵懂,随即反应过来,有些天真地说道:“母后,既然我没有说错,为何您不问罪于淮安郡王?是因为他如今掌握着军权吗?”

    宁太后经过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点头道:“是。”

    李道明认真地想了想,靠近说道:“母后别担心,我知道要怎么做。”

    宁太后定定地看着他:“你知道?”

    李道明答道:“不管淮安郡王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他,这样他就不能谋反。”

    世事哪有这么简单……

    宁太后心中喟然一叹,不过李道明的回答还是让她感到欣慰,同时又有几分难以言表的苦涩。

    她伸手将李道明拉到身边坐下,放缓语气道:“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平安长大,母后会帮你处理其他的事情,明白吗?还有,今天说的这些话,往后你要藏在心里,不许对任何人说。”

    “嗯,记下了。”

    李道明用力地点头。

    便在这时,殿外响起脚步声,随即苑玉吉的声音传来:“启禀陛下,许相回京了,刚刚抵达北门。”

    宁太后面色微变,旋即高声道:“速召许相入宫,另外将薛相请来。”

    苑玉吉应下。

    小半个时辰之后,文德殿偏殿。

    宁太后看着风尘仆仆面容清癯的许佐,歉然道:“许相千里奔波,本应让你回府歇息一阵,只是哀家心系江北大事,还请担待。”

    “陛下如此眷顾,臣愧不敢当。”

    许佐拱手一礼,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陛下,臣于五月二十八日抵达定州东亭府古县,向淮安郡王传达了陛下的嘉勉,又与其就迁都诸事商议五日,大致谈妥之后便于六月初四启程返京。”

    宁太后颔首道:“许相辛苦了。来人,为两位宰相赐座。”

    薛南亭和许佐谢恩落座。

    宁太后又问道:“许相,淮安郡王为何会在定州与你相见?”

    许佐答道:“回陛下,淮安郡王将古县设为禁地,连定州刺史丁会都不能擅入,臣入古县之后,发现淮安郡王麾下的工匠近来又取得进展,他们已经研究出更加强大的火器。”

    虽然丁会等定州官员早已唯陆沉马首是瞻,但是许佐知道沿途保护他的禁卫不会隐瞒那些见闻,因此他坦然禀报这些细节。

    宁太后心中微动,好奇地问道:“不是说那些匠人隶属于七星帮?”

    许佐摇头道:“陛下,这不过是淮安郡王的托词罢了,七星帮和七星军本就是他的私兵。”

    听到这个回答,宁太后点了点头,转入正题道:“不知许相和淮安郡王究竟谈了哪些细节?”

    “陛下容臣一一禀来。”

    许佐先将宁太后交待的两件事分说清楚,在朝廷开始迁都之时,霍真将会率两万边军精锐南下,以这支兵马为骨架组建江南大营,与此同时沈玉来率甄选后的禁军护送天家北上。

    还都河洛之后,沈玉来继续领禁军镇守皇宫,河洛防务则由陆沉、刘守光、张旭、沈玉来四人共掌。

    “张旭……”

    宁太后欲言又止。

    这时薛南亭开口说道:“陛下,既然临江侯要坐镇边疆,那么让永定侯代替也无不妥,他们都是原先的京营主帅,无论忠心、资历还是能力都相差无几。”

    注意到左相目光中的深意,宁太后颔首道:“如此也好。”

    许佐对二人的眼神交流恍若未见,继续说道:“目前朝廷选调的官员尚未抵达,因此淮安郡王临时从江北三州和都督府内抽调了一批官员,再加上从江北各地征辟来的名士,暂时行使官府职责安抚百姓,将来再做调整。”

    这是宁太后和朝中重臣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也是她决定主动迁都的根源。

    如果朝廷继续留在江南,即便派遣官员北上,这些人也很难抗拒陆沉的命令,最后会形成怎样的结果不言而喻。

    宁太后略过此节,问道:“许相,关于迁都之后军事院的职权厘定,你和淮安郡王可有定论?”

    许佐微微迟疑,神情凝重地说道:“回陛下,在臣北上之前,淮安郡王便已对军制做了一些调整。他提议改军事院为军机处,设军机大臣若干,往后每位军机大臣各负责一部分军务。”

    “哦?”

    宁太后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他属意何人能够担当军机大臣?”

    许佐回道:“除了淮安郡王自己,他还举荐安陆侯刘守光、南浔侯李景达、临江侯陈澜钰、永定侯张旭、成州都督童世元。”

    薛南亭双眼微眯,似乎对这个名单有些意外。

    宁太后的心情大抵相似,她原本以为陆沉就算不趁机全部安插亲信,至少也会极力阻止陈澜钰和张旭二人进入中枢,却没想到和当初军事院的军务大臣相比,如今的军机处只多了一个名声不显的童世元。

    少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萧望之。

    因此宁太后略显不解地问道:“为何没有荣国公?”

    许佐道:“回陛下,因为平阳之战耗尽心力,荣国公决意乞骸骨,他已经说服淮安郡王,这会辞官的奏章应该快到京城了。”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宁太后喟然道:“荣国公乃国之柱石,哀家实不忍他离开朝堂。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倘若荣国公坚持不肯留下,哀家和朝廷定然不会慢待于他。薛相,你觉得淮安郡王的提议是否可行?”

    薛南亭今日显得出奇的沉默,他微微垂首道:“臣认为可行。”

    宁太后不再犹豫,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便请二位宰相辛苦一些,协同百官尽快拟定迁都的章程,然后昭告天下。”

    二位宰相齐声领命。

    当他们退下之后,宁太后独自静坐良久,似乎是在思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苑玉吉。”

    “微臣在。”

    身为内侍省少监,掌管后宫所有的宫人和暗卫,苑玉吉有资格自称一声臣,这也是宁太后特意交待过的恩典。

    宁太后依旧望着前方,轻声道:“秦正到了何处?”

    苑玉吉垂首道:“回陛下,按照路程预计,秦大人现在应该到了贺州昌运府一带,大概还有半个月便会抵达京城。”

    宁太后稍稍沉默,神情复杂地说道:“让你的人做好安排,哀家不希望有其他人知道他的行踪,尤其是……陆家的耳目。”

    “请陛下放心,微臣定能办到。”

    “好,下去罢。”

    宁太后淡淡吩咐一声,随即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

    她没有招呼女官进来,亲自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

    薛南亭在左,许佐在右。

    中间便是秦正。

    遥想当年,他们是高宗皇帝最信任的三位得力臂膀。

    宁太后的视线先看向薛南亭,然后落在许佐二字之上,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人各有志,哀家不怨,只是很多时候终究囿于身不由己。”

    “哀家亦是如此。”

    她定定地看着中间那张纸,那个似乎已经被很多人遗忘的织经司前任提举,喃喃问道:“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