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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阳烽火正燃,雷泽平原却陷入诡异的寂静。

    在试探性的第一战结束后,景帝并未连续展开攻势,而是颇为耐心地等待局势变化。

    这段时间景军斥候一边和齐军游骑进行隐秘的缠斗,一边尽全力收集对方的情报,即便付出不小的代价,终究还是将齐军大营后方的情况大致摸清楚。

    除了两批从定州来的粮草辎重在定北骑兵的接应下运入宁陵城,齐军便没有其他的动静。

    即便到了这一步,景帝依旧不急不躁。

    直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在齐景大军对峙近十天的时候,景帝收到一封来自靖州西南的密报。

    齐军调集近十万大军,在平阳城外与景军西路军展开决战!

    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所有景军大将都松了一口气,或许陆沉还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谋算,但他手里没有可以调用的兵力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从定州北部、定州西部、太康雍丘防线到靖州西南,齐军包含京军在内的所有兵力都已经摆在明面上,甚至连成州都督府这样不值一提的杂兵都拿了出来,可见陆沉已是山穷水尽之境地。

    二十五日清晨,景军在休整十天后再度出营列阵,朝着东南方向的齐军大营缓缓进逼。

    辰时初刻,景军大阵在距离齐军大营还有六七里时停下,与此同时齐军亦结阵向前。

    凛冽的寒风从北方而来,一路越过千里河山,吹过广袤平坦的雷泽平原,带起旌旗猎猎招展。

    清晨的阳光蕴着冷意,映照在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上,勾勒出一幅寒光照铁衣的肃杀画卷。

    两军前沿阵地相距约两里,最前排的将士们漠然望着对面的敌人。

    风声呼啸而起,战场上呈现出最后的宁静。

    忽有一骑从景军阵中奔袭而出,来到齐军阵前,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原野。

    “大景皇帝陛下,请齐国淮安郡王阵前一叙!”

    齐军将士不见任何波澜,但中军王旗之下,几位大将对此都持反对意见。

    “王爷,小心有诈!”

    汝阴军都指挥使霍真当先开口,他素来谨慎稳重,如今大战一触即发,战前会晤似乎没有任何意义,陆沉身为主帅自然没有必要冒一丝风险。

    奉福军都指挥使徐桂亦劝道:“据说那个景国皇帝心机诡谲,莫不是想从王爷口中探听虚实,依末将之见大可不必理会。”

    贺瑰、刘隐和路靖等人亦是此意。

    陆沉转头看向沉默以对的厉冰雪,从她眼中看见绝对的信任,不由得微微一笑,淡然道:“还是去见一见吧,不然景帝无法放心。”

    他做出决定之后,众将便不再多言,秦子龙率五百亲卫簇拥着陆沉向前,从前军将士让开的缝隙中来到阵前。

    只见景军阵中亦是如此,数百名天子亲军护卫着景帝出阵。

    两军主力不动如山,各有数百骑迎面缓缓前行。

    在两边距离约有三四十丈的时候,景军数百骑勒住缰绳,景帝随即策马前行十余步,望着对面那个异军突起的年轻主帅。

    陆沉让身后亲兵停下,同样前行数步,朝着对面的景国皇帝拱手一礼。

    无比安静又肃杀的战场上,一边是当今最强王朝的帝王,一边是扶大厦之将倾的新贵,他们隔着大略三十丈的距离遥遥对望。

    在这个距离上,景帝勉强可以看清陆沉的面容,那是一张连他都为之惊叹的年轻面庞,俊逸又沉稳,气质格外突出。

    七年前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燕齐边境战事的过程中,那时候景帝并未将陆沉放在心上,他关注的依然是李端、李道彦、萧望之和厉天润这些对手。

    短短七年时间,他熬死了李端和李道彦,厉天润风烛残年,萧望之囿于庶务,在他看来南齐会越来越孱弱,不成想那个年轻人青云直上,不仅扛起南齐江山之重,如今更有和他当面对话的资格。

    一念及此,景帝朗声道:“淮安郡王不愧为当世年轻俊彦之翘楚,今日一见,果然风姿卓绝,不负朕望。”

    陆沉同样在打量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只见其身材魁梧四肢修长,眉峰似剑双眼狭长,五官棱角分明,天然枭雄之姿。

    他不急不缓地说道:“常闻陛下胸怀天下眼界高远,如今方知陛下谨慎细致,不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景帝问道:“此言何意?”

    陆沉笑答:“陛下邀阵前一叙,恐怕不只是想看看陆某是否有三头六臂,更想当面确认陆某是否就在阵中。此战关系到齐景国运,陛下这段时间耐心等待,欲将一切隐患消除,直到此刻仍然没有半点松懈,令陆某敬佩不已。”

    “哈哈哈。”

    景帝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颔首道:“有趣,果然有趣,不愧是一颗玲珑剔透心。”

    此言算是认可陆沉的猜测,以景帝的胸襟自然不屑于刻意否认。

    他看着对面神情沉稳的年轻人,有感而发道:“当初你领兵奇袭河洛,朕只认为这是一时侥幸,后来不断修正这个看法,因为你表现得过于出色。朕这一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之辈,便如你国高宗皇帝,以孱弱之身再续数十年国祚,堪为古往今来帝王之中的佼佼者。当年雍丘之战,朕便是败在你们君臣联手之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朕岂敢轻忽大意?”

    “陛下谬赞。”

    陆沉不疾不徐地说道:“景国强大若斯,我朝唯有众志成城方能抵挡,陆某肩负大齐亿万子民之厚望,明知此战凶多吉少,依旧要螳臂当车,或许能找到一线生机。”

    这番话表面上是在示弱,落入景帝耳中却有几分深沉的意味。

    他不禁微微一笑,策马向前数步说道:“朕知你暗藏杀招,不过朕依然想劝你一句。”

    陆沉挑眉道:“陛下不妨明言。”

    景帝抬眼看向远处严整稳健的齐军大阵,悠然道:“陆沉,你是朕平生所见最优秀的年轻人,以你的年纪可以创造更加辉煌的未来,不必将身家性命折损在这片战场上。当日那封诏书乃朕真心实意之言,只要你愿意领兵来降,朕今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再说一遍,朕愿许你世代荣华富贵,广陵陆氏可与大景休戚相关,朕定不负你。”

    这番话在景帝深厚内劲的加持下传出很远,虽然无法落入所有士卒的耳中,至少两军阵地前沿的统兵大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景军这边自然是颇多艳羡之意,所谓天子金口玉言,再无毁诺可能。

    齐军众将则是冷笑不止,连翟林王氏都懂得拨乱反正,更何况是被大齐寄予厚望、亲手终结景军优势的淮安郡王?

    陆沉稍稍沉默,随后笑了起来,这笑声略显不恭。

    景帝却不以为意,淡然地看着他。

    片刻过后,陆沉停下笑声,满怀感慨地说道:“陛下,陆某不想成为第二个庆聿恭。”

    畅谈至今,景帝始终平静的面色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陆沉继续说道:“陆某知道,陛下一直希望我此刻出现在平阳城外,与常山郡王拼个你死我活,最好是两败俱伤。按理来说,陛下送上这份大礼,陆某应该立刻笑纳,只是与常山郡王相比,陛下之威才是大齐最大的危机,陆某不得不放弃这个宝贵的机会。”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这句话让一众景军大将的面色略显不自然。

    景帝却平静地说道:“此言差矣,朕若信不过常山郡王,又怎会将西路军十八万人悉数交到他手中?陆沉,朕知道你心中颇多疑虑,亦知你这些年不断尝试挑拨离间,但是朕始终相信朕的常山郡王。今日之谈,实因朕起了爱才之意,不忍你陨落于此。这些年你在齐国朝堂备受猜忌,如今虽军权在握,亦不过是南边那些人的权宜之计,你信否?”

    “陛下既然这样说,陆某亦不好辩驳。”

    陆沉面带微笑,继而高声道:“然而大丈夫在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陆某不敢自比先贤,却也知道万古流芳和遗臭万年的区别。如今陛下亲率雄师攻伐,陆某和大齐将士已然退伍可退,因为我们身后便是大齐江山和亿万子民,唯有化身为刃共抗危局,方显沧海横流之本色。纵然身死魂消,亦好过沦为千夫所指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齐军阵地上并无骚动,但是所有听到这番话的将士们,无不昂首挺胸面露决然。

    景帝自然知道他在鼓舞军心,却也没有强行反驳。

    望着对面年轻人深邃的目光,景帝轻声笑了笑,继而道:“好气魄,朕如今愈发欣赏你了。”

    “多谢陛下。”

    陆沉拱手一礼,亦笑道:“既然陛下认可陆某之言,今日便请不再留力,以此战胜负定天下之归属,让六十年国战止步于此,让黎民苍生不再饱受战乱之苦。”

    “好,朕给你这个机会。”

    景帝眼中浮现壮怀之意,抬手指向前方,凛然道:“念你一片赤子之心,若你今日兵败身死,将来朕不会多造杀孽。”

    陆沉不再多言,定定地看了对方一眼,旋即拨转马头。

    景帝亦回马返阵。

    雄浑的战鼓声从两军阵地爆发,直上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