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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7【行到水穷处】

    大景朝堂之上,这些年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景帝和庆聿恭这对君臣的矛盾与纷争,从一开始隐于水面之下,到后来逐渐公开化,从来没人当众说过庆聿恭有不臣之心,只因几年前有个不着调的官儿上了一封奏章,对庆聿恭含沙射影,然后就被景帝贬为庶民且永生不得录用。

    从那之后就没人敢在景帝面前提及此事,即便是撒改这样被景帝刻意提起来和庆聿恭打擂台的重臣,顶多就是揪着一些别的事情针对庆聿恭。

    没人知道景帝为何要这样做,但是有人做了那个倒霉的先例,余者自然就不敢以不忠的罪名攻讦庆聿恭。

    而今日阿布罕所言,则是第一次有人在天子当面指控庆聿恭有威胁皇权安危的可能。

    因此撒改才会愣住,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出乎他的意料,天子并未因此动怒,淡然问道:“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做?”

    “回陛下,臣不知。”

    阿布罕的回答更让撒改摸不着头脑。

    此刻撒改不禁怀疑这个准土谷氏的大头人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他先前所言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谁不知道庆聿恭的名望太高会威胁到皇权安危?

    既然没有解决的法子,平白无故扯这件事做什么?

    景帝看着阿布罕肃然的面庞,似笑非笑地说道:“其实有一个简单的法子,只要你们能够代替庆聿恭,为朕在西线战场打破僵局,朕自然不需要继续用他,而他也无法继续凝聚军心,一切隐患不攻自破。”

    听闻此言,阿布罕眼中浮现几分苦涩,撒改更是早就低下了头。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知易行难,光论耍嘴皮子谁都能为,便是撒改也能偶尔灵光一现。

    问题在于统率大军哪有那么简单?

    譬如这次庆聿恭强行攻破高唐城,难道撒改和阿布罕想不到这样简单的策略?

    可是带兵首要便在于令行禁止,尤其是景军这样剽悍的兵马,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下面的将士如何能卖命冲杀?

    这不是靠天子一道旨意就能解决的问题,因为古往今来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人心甘情愿地卖命。

    阿布罕自忖做不到这一点,撒改更加不可能。

    在景军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不需要主帅强行驱使,谁都想踊跃地收割战功,但是现在景军需要一座城一座城地硬啃,每一战都是极其艰难血腥的厮杀,除了景帝本人之外,便只有庆聿恭可以依靠积攒二十年的威望做到这一点。

    阿布罕无比愧疚地说道:“臣无能,让陛下失望了!”

    撒改也只好跟着请罪。

    景帝却摆摆手,转头看向水面微澜,平静地说道:“朕知道你们忠君唯上,并非是嫉恨常山郡王,恶意行污蔑构陷之事。但是朕希望你们明白,朕身为天子岂能不教而诛?只要郡王一日没有表露反心,朕便不能以莫须有之罪名对他下手,否则就会败坏朝廷的根基。这种事只要出现一次,大景君臣便会离心离德,难道南齐的教训摆在你们面前都不懂得借鉴?”

    撒改和阿布罕心中一凛。

    他们脑海中悄然浮现“杨光远”这个名字。

    果不其然,景帝继续说道:“当年南齐成宗李昱污杀杨光远,最大的损失并非是泾河防线的垮塌,其实当时我朝并无占据这辽阔疆域的实力,否则朕也不会费心扶持一个燕国。对于南齐而言,这件事最恶劣的影响在于打击了臣民对皇室的信心,便如萧望之十年不入京城,几乎将对南齐朝廷的提防和猜忌写在脸上。”

    阿布罕叹道:“只可惜南齐出了李端这个皇帝中的异类。”

    听他提起那个十多年的老对手,景帝面上居然浮现一抹敬意,缓缓道:“朕纵观中原王朝历代帝王,强于李端者委实不多。”

    两位亲信重臣面露诧异,他们没有想到天子对那个南齐皇帝的评价如此之高。

    景帝看了一眼两人的神色,坦然道:“即便是将朕放在他的位置上,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阿布罕连忙摇头道:“陛下,恕臣狂妄,不敢认同此议。”

    撒改亦道:“南齐李端确实不凡,但又怎能和陛下相提并论?”

    “你们拍马屁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一些。”

    景帝淡然一笑,继而道:“你们可曾想过,二十年前李端面临怎样的处境?齐国皇室死得七七八八,就剩他一个孤家寡人以及一些偏远宗室,外有强敌大军压境,内有朝野分崩离析,更不必提李昱当政期间闹得民不聊生,若非大毅力之辈怎能挺过如斯煎熬?李端不仅心志坚韧,才能手腕更是卓绝,如此才可收服李道彦、韩灵符、秦正和厉天润这些能臣之心。”

    两位重臣不禁默然。

    今日景帝显然谈兴颇浓,感慨道:“就拿你们已经十分忌惮的陆沉来说,若非李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君臣情义的种子,他怎会在那种备受猜忌的情况下还能保持理智?若说李端的缺陷倒也不是没有,太不爱惜自身以至于英年早逝,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用自己的性命在雍丘给朕和庆聿恭设下一记杀招。”

    阿布罕叹道:“以命为饵,确非常人。”

    “不止于此。”

    景帝眼中浮现一抹深沉,喟然道:“雍丘之战是齐军第一次取得正面决战的胜利,对后续战事的影响难以估量,更重要的是在朕和庆聿恭之间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因为这场大败,朕和庆聿恭总得有一个人承担责任,胜利可以掩盖一切矛盾,失败则会让矛盾浮现,这是李端的阳谋,朕明知此节依然得罢免庆聿恭的军职,否则无法给朝野上下一个交代。”

    这会撒改和阿布罕都有些不敢再听下去,后者鼓起勇气说道:“陛下,臣知错了。”

    景帝淡淡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朕知道你多年来忠心如一,不会因私下进言见责于你,不过朕希望没有下次。”

    阿布罕躬身道:“臣遵旨。”

    景帝站起身来走到阑干边,平静地说道:“朕今日同你们说这些,一是要你们明白大敌当前齐心协力的道理,不论内部存在怎样的矛盾都必须暂时搁置,战场上更不能三心二意,谁若是敢做见死不救贻误军机的事情,朕会让他知道何为规矩。”

    撒改只觉一股凉气从心底涌起,连忙毕恭毕敬地说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定谨遵圣喻,不敢有分毫违逆。”

    景帝负手而立,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道:“其二,朕没有让你们领兵,并非是怀疑你们的能力,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们。方才你们都提到此战的关键所在,朕再问问你们,南齐陆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你们对他的领兵风格究竟有多少了解?”

    两人思考片刻,阿布罕当先说道:“陆沉不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既能隐忍多时等待机会,又能孤注一掷行险奔袭,其用兵之道不拘泥于死板规章,变化多端难以预测。”

    撒改跟上道:“陛下,臣也觉得这陆沉狡猾无比,想要抓住他的马脚不容易。”

    “终究还是流于表面了。”

    景帝笑了笑,难免有几分失望,然后直白地说道:“说到底,陆沉是一个不肯吃亏、更不会坐以待毙的年轻人。只要抓住这一点,你们就能明白他忍耐的界线在哪里。庆聿恭打下高唐城只是一个开始,朕料定接下来他要攻占西冷关会很难,陆沉一定会在这里拖住庆聿恭的大军。”

    他转身看着两位重臣,继续说道:“朕已经传旨给沈谷和温古孙,让他们同时对定州北部和西部发起攻势,尽全力压缩齐军的防线,让陆沉肩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让他隔三差五就收到伤亡战报。像他这样的人,到一定阶段就会反弹,无论是哪处战场,届时都有可能迎来他最凶狠的反扑,说不定会啃下朕派出的某路大军。”

    阿布罕略显紧张地说道:“陛下,是否要早做准备?”

    “如何准备?”

    景帝微笑道:“你能算准他要对哪一路下手?”

    阿布罕哑然。

    他又不是陆沉肚子里的蛔虫,怎能未卜先知?

    景帝眼中精光一闪,依旧淡定地说道:“朕在让三路大军施加压力的同时,有意放松对齐军掌控区域的情报刺探,便是给陆沉一个反击的机会。朕不需要猜测他的具体谋划,只要一刀砍在他的腰眼上,这就是朕今日对你们分说详尽的缘由,也是朕要交给你们的任务。”

    阿布罕的反应更快一些,他琢磨着景帝口中的腰眼二字,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是要暗伏第四路大军,从南齐三州交接之处下手?”

    景帝摇摇头,从容道:“这只是障眼法,朕真正的目的是派一支精兵南下进入淮州,将陆沉的后方一举荡平。失去淮州的支撑,南齐定州军便是无根之木,陆沉同样会方寸大乱,因为那里才是他的根基,有他最重视最在意的亲人,否则他又何必将妻儿从定州接回淮州?”

    撒改和阿布罕眼神一亮。

    景帝抬头望向东南面的天幕,轻声道:“不这样,怎能让那个年轻人体会到山穷水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