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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6【寂寞身后事】

    李公绪拿着手帕,细心地擦拭着祖父瘦削的面庞。

    “老相爷,我至今还记得您当初那番话。”

    待老人情绪稍微平复,陆沉恳切地说道:“当时京军叛乱初定,高宗皇帝论功行赏,他要提拔李适之为礼部左侍郎,您说盛极必衰乃是人间至理,贪心不足是为灾祸根源。在李适之谋逆之前,锦麟李氏已然做到一个门阀的极限,早晚都会是那个结局。这一次您大义灭亲,固然无法完全扭转局势,至少能换来一个蛰伏待起的机会。”

    李道彦沉默片刻,轻声道:“不求再起,只盼家中子弟能认清局势,不再做出愚蠢的举动。”

    陆沉便没有再劝。

    他不会因为对方形容衰败就生出轻视之心,实际上放眼如今的朝堂,除了宫里那位宁太后,他真正在意或者说忌惮的人物便只有面前这位老人。

    这看起来是一个很矛盾的事情,如今锦麟李氏被千夫所指,李道彦又已经离开朝堂,似乎没有撼动一位实权郡王的能力。

    但是陆沉看得很透彻,李道彦和李家不能完全对等,他现在仍然有说服宁太后以及朝中大部分文武重臣的能力。

    换而言之,只要李道彦还有一口气,他能让朝中各方势力形成一股合力,即便这种情形无法维持太久,也能给陆沉造成很大的麻烦。

    李道彦靠着软枕,似乎是猜到陆沉此刻的心思,缓缓道:“你在担心什么?”

    陆沉镇定地说道:“其实来此之前,我心里一直有些犹豫,因为猜不到老相爷让我过来的用意,难免会有几分忐忑。”

    “怕我提出一些让你为难的请求?”

    李道彦摇了摇头,叹道:“你多虑了。”

    这短短四个字里饱含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陆沉望着老人苍老的双眼,终于敞开心扉道:“我本以为见面之后,您会质问我为何不救李宗本。”

    站在旁边的李公绪瞬间怔住。

    他的先生这句话简直石破天惊,其中暗藏的深意令他如遭雷击。

    这段时间他也暗自分析过李适之谋反的过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当李适之决定动手,而且他在宫中还有许太皇配合,天子活下来的机会便无比渺茫。

    他很清楚自己的大伯心机有多深,即便他走的不是正道,筹谋二十年一朝爆发的力量也足以令天塌地陷。

    但是陆沉现在说的话表明他原本有机会挽救天子的性命。

    李公绪不由得心神激荡,同时心情十分复杂。

    李道彦则微微垂下眼帘,良久之后才说道:“其实你不说,这世上没人能够断定你是有心漠视,还是压根没有猜到李适之的意图。”

    陆沉坦诚道:“方才老相爷说过,有些事即便能瞒过世人,也瞒不过天地和本心。”

    李道彦幽幽一叹,便问道:“那你为何不救?”

    “在那个雷雨夜之前,拙荆表达过类似的担忧,当时我对她说,我一直在等天子的决断。如果他肯召见我当面询问,而非着魔一般千方百计猜忌我打压我,或许我会告诉他丁会遇刺的真相,进而让他知道究竟是谁在暗中搅动风云,届时他应该能明白谁是真正的敌人,就不会一条道走到黑。但是直到那一夜来临,他都没有尝试这样做。”

    陆沉这番回答合情合理,即便略微不符为臣之道,却也能取得旁人的认可,但他话锋一转道:“我现在回想,或许当时我并不希望天子迈出这一步。”

    李公绪忽然觉得心里很紧张,他甚至希望先生不要继续说下去。

    但是李道彦依旧神情平静,点头道:“天子借助李适之和江南门阀压制你,李适之利用天子和你的矛盾火中取栗,而你……其实在你决定让丁会暗中回京那一刻起,就是在逼迫李适之出手,至于他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心里并不在意。即便李适之和许太皇取得绝对的优势,你最坏的处境无非是逃离京城,依靠边军与朝廷对峙。”

    陆沉道:“李适之说他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对丁会下手,让我找到名正言顺翻盘的唯一手段,这句话没有说错。那时候我不禁在想,假如丁会没有遇刺,我无法逼迫李适之出手,那么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呢?”

    李道彦轻叹一声,道:“他们会继续用大义名分君臣之道在你身上套上无数禁制,最后你无法忍受的时候,大抵只能做出最坏的决定,割据江北公然对抗朝廷。”

    “是啊。”

    陆沉耸耸肩,自嘲笑道:“既然那是一个注定的结果,我为何要自作多情,暴露这些年好不容易在京城发展的力量,只为救天子的性命。如果是高宗皇帝在位,我自然不会有丝毫犹豫,可是这位……他会领情吗?他会因为我的出手不再猜忌吗?他会放弃将来继续打压我的想法吗?”

    李道彦不禁默然。

    李公绪望着自己的先生,只觉心里很难过。

    他能感受到那种失望与心寒交织的情绪。

    “回首这些年的心态变化,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境遇十分离奇。”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最开始因为家父所说关于杨大帅的故事,我对江南朝廷抱有极大的戒心,在我拼搏向上的过程中,升官发财和抵御异族是最重要的动力,而不是效忠天子和朝廷。后来因为高宗皇帝发自真心的信重,我才逐渐改变看法,在那段时间里我愿意为大齐舍命效力,只因我能接受真心换真心的方式。”

    李道彦这会已经明白这位年轻郡王的心境,接过话头道:“李宗本毁掉了你对朝廷的信任。”

    “李适之的挑拨确实影响到李宗本对我的态度,但是根源出在他自己身上。”

    陆沉面色微冷,淡淡道:“他心中有愧,所以对我百般提防。所谓权臣之忧,在我扭转北伐败局之前,其实根本没有那么严重。老相爷曾经说过四条举措,不论李宗本能否想到,至少在我提督江北三州军权之前,我怎么可能威胁到他的皇位?若说我年轻,他又非垂垂老矣,只比我年长两岁而已。”

    “唉。”

    李道彦一声叹息,缓缓道:“事到如今,再论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是。”

    陆沉没有否认,又道:“只是方才您剖析私心二字,不禁令我心有感触。这世上谁会没有私心呢?只不过有人能在关键时刻选择公义,便如老相爷大义灭亲,有人则始终沉湎于阴诡小道,便如死在宫女手中的李宗本。我当然也有私心,无论世人如何夸赞,我都清楚自己的内心,绝对做不到舍弃一切只为一个忠臣的名声。”

    谈话至此,两人已经渐渐明晰对方的想法。

    李道彦自觉愧对李端的托付,让大齐走上完全不可控的道路,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从他本心而论,当然不愿看到不忍言之事。

    但是陆沉的态度也很明确,如今他已经不可能再退,因为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不光他自己粉身碎骨,他所有在意的人都会活不下去。

    李道彦沉思良久,开口说道:“虽然我近来有意不理会京中的动静,但是我大抵能够猜到一些人的想法。宁太后是个聪明人,她明白如今大齐最大的危机不是你,而是北方虎视眈眈的强敌,再加上新君年幼,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哪怕你的权势已经超出人臣的范畴,她也会继续忍让。至于朝中重臣,薛南亭经历过这些变故,想来可以暂时压制刚硬的脾性,许佐亦是如此。”

    陆沉并不着急。

    他今天稍微透露自己的态度,当然不是为了寻求老人的认可和理解,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这种细枝末节没有任何意义。

    简单而言,这场谈话将真正决定陆沉往后的行事手段。

    李道彦望着他的双眼,话锋一转道:“我原本打算在你北上的时候,让稚鱼儿一路随行,以便尽到他为人弟子的责任。只是如今看来,我的身体恐怕坚持不了多久,或许随时都会闭眼离去,只能让他留在身边。我这些年最看重这个孙儿,只希望他能为我捧丧送终。”

    这是人之常情,陆沉并无异议。

    老人的抉择当然暗含着某些深意,不过这个结果对于陆沉来说可以接受。

    总而言之,以待将来。

    就在陆沉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李道彦忽地一叹,轻声道:“陆沉。”

    “老相爷请说。”

    “世事如棋,变幻莫测,没人能够算尽万般变化。”

    李道彦脸上浮现一抹感伤,又有几分落寞,他放缓语气尽量平和地说道:“其实你多虑了,如今我没有继续压制你的手段,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只会贻笑大方。若是这一次你能击败景帝,让大齐收复故土山河,希望你将来能善待那些人,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忠义之心并不可耻。”

    陆沉微微一怔。

    李道彦艰难地坐直身体,拱手一礼,喃喃道:“这是老朽死前唯一的请求。”

    陆沉站起身来,望着这位为大齐呕心沥血操劳一生的老人,深深地拜了下去。

    “晚辈谨遵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