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对于陆沉来说,位于皇宫西北部的御花园是一个很独特的地方。

    他曾在这里听到李端重病之时的盖世豪气,那场君臣密谈不仅奠定雍丘大捷的基础,也让陆沉对一位帝王产生真正的敬佩之意。

    他也在这里与李宗本闹得不欢而散,君臣之间的裂缝越来越大,最后再也无法修复,让李宗本在那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及至今日,园中格局依旧,却再无当初的痕迹。

    赏月亭内,宁太后凭栏而立,平静地望着深秋略显苍凉的景色。

    陆沉则站在旁边一个合乎规矩的位置上。

    亭外既有苑玉吉带领的宫人,也有以若岚为首的女官们,他们离得稍微远一些,耳朵再灵敏也听不到那两位贵人的谈话。

    不知过了多久,宁太后收回视线,转身在石桌边坐下,抬眼看向陆沉道:“郡王且坐。”

    陆沉略显迟疑。

    这段时间他在宫中议事皆有座,除非是文武重臣都在的时候,不好太过特立独行。

    他已习惯坐着面对这个国家如今明面上的主人,但那要么是在宽敞的御书房,亦或是威严的殿宇之内,君臣的间隔很明晰,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一桌之隔。

    这个距离上,以陆沉的眼力甚至能看清宁太后雍容妆饰的细节。

    宁太后自然清楚这个年轻郡王的顾虑,微笑道:“坐罢,你是皇帝的先生,哀家岂能不尊重?”

    一句隐晦的提醒让陆沉心中微动,于是拱手道:“谢陛下赐座。”

    宁太后有感而发道:“郡王的福气足以让世人艳羡。”

    陆沉镇定地说道:“臣能有今日,皆因天家的器重和信任。”

    “哀家说的不是这个。”

    宁太后神态平静,徐徐道:“哀家听说,王妃年纪轻轻便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高手?据说有个武榜,她已经排到上册前十之内,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陆沉逐渐回过味来,笑道:“陛下,这只是草莽之人戏说而已。”

    宁太后道:“虽是戏说,却也能证明郡王好福气,连枕边人都能提供不小的助力,难怪你这些年总是能做成出人意料的功绩。林王妃不光有一身高明的武功,她家的七星帮以及七星军亦为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而厉、王两位次妃各有所长,对你更是情深意重。如今又有沙州洛耀宗之女,虽然联姻是洛耀宗提出来的请求,但是哀家可以看出来,那位洛姑娘早已非你不嫁。”

    洛九九和那岩等人前几日便启程返回沙州筹备嫁妆,宁太后只见过她一面,但是以她的阅历和眼光,自然能看透洛九九的心思。

    陆沉这会反而有些拿捏不定,不知宁太后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王初珑身后的翟林王氏、厉冰雪身后的靖州边军、洛九九代表的沙州七部,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力量,但宁太后的语气谈不上如何忌惮,相反给陆沉一种奇特的感觉。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刻宁太后温和地说道:“哀家有一位侄女,年方十七,性情温婉,知书达礼。虽无倾城之貌,胜在品格端方,不知郡王可愿一见?”

    陆沉的表情显得很精彩,他有些尴尬地说道:“陛下,臣……臣……”

    这是他第一次在宁太后面前显露这般局促的姿态,不复平时的从容淡定。

    宁太后半真半假地问道:“莫非郡王看不上哀家的侄女?”

    “臣岂敢放肆。”

    陆沉收敛心神,诚恳地说道:“陛下厚爱,臣心中感激,然则臣已经对家人保证过,后宅不会再添新人。”

    宁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笑道:“哀家可记着郡王这句话了。”

    陆沉微微垂首道:“臣不敢欺君。”

    “说笑而已,郡王莫要当真。”

    宁太后淡定地打住这个话题,继而问道:“关于应对国战的各项准备,郡王可有查缺补漏之言?”

    陆沉想了想,应道:“蒙陛下信重,如今的局面便很好了,各部衙的堂官皆为能臣,臣并无异议。”

    “好。”

    宁太后稍稍沉默,轻声道:“后日离京之时,哀家就不送你了,便以这杯茶预祝你一路顺风。将来大战爆发之后,郡王可安心在边疆统率大军,哀家与朝堂诸公自会成为你和边军最坚实的后盾。”

    她伸手举起茶盏,白皙的手指略显用力。

    陆沉站起身来,将杯中清茶饮下,正色道:“陛下务必珍重,臣决不会让敌人得逞。”

    “哀家相信你。”

    宁太后也站了起来,凝望着他的双眼说道:“大齐江山之安危,拜托爱卿了。”

    陆沉放下茶盏,躬身一礼。

    随即恭敬告退。

    宁太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伫立于阑干之旁,眼中泛起些许怅惘之色。

    这样的臣子,若是能一直做大齐的忠臣,该有多好。

    ……

    大齐鼎正二年,九月二十三日。

    淮安郡王府,高朋满座。

    因为陆沉即将带着家眷北上返回边疆,一些重臣特来送行。

    武勋有荣国公萧望之、骁勇大营主帅李景达和金吾大营主帅陈澜钰,连魏国公厉天润都拖着病体前来,定北军都指挥使李承恩、飞羽军副指挥使皇甫遇和锐士营主将叶继堂作陪。

    文臣也来了几位,分别是翰林学士王安、御史大夫姚崇和户部尚书高焕,陆沉又亲自将两位宰相薛南亭和许佐请来。

    席间氛围和谐又轻松,在陆沉有意引导下,并无那种离别在即的愁绪。

    及至酉时二刻,宴席结束,诸位重臣相继离去,陆沉亲自将他们送到大门外。

    回到前宅偏厅,这里还有两位贵客在饮茶。

    因为今夜有两位宰相在场,再加上国丧期间不宜滥饮,所以陆沉此刻十分清醒。

    萧望之看了一眼神态平静的厉天润,对陆沉微笑道:“没想到你会将薛、许二位请来。”

    陆沉亲自帮他们添茶,然后坐下说道:“倒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其实这会朝中大臣肯定已经反应过来,王叔父和高焕都是我的人,李景达亦是如此。我这样做是让两位宰相安心,毕竟大敌当前,我们自己人若继续争斗不休,最后肯定会便宜景国君臣。”

    厉天润轻咳一声,转头看向陆沉,开门见山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沉坦然道:“从目前的局势来看,最多四成。”

    厉天润却道:“四成不少了。”

    萧望之亦点头道:“这会代国多半已经臣服,景帝不会斩尽杀绝,他只要能确保代国无法再威胁景国的后方就可以。从这一点分析,景帝的意图已经十分清晰,最多再过大半年,等景军完成最后的调整,他必然会亲率大军以举国之力南下。根据我和厉兄的推断,景军这一次至少能拿出五十万大军,或许还有一点余力。”

    陆沉默然。

    厉天润接过话头道:“你麾下有十三万定州军,靖州那边再挤一挤,刘守光大概能凑出八万可战之兵,加上张旭带去的三万兵马和陈澜钰的金吾大营四万多人,总数大概能凑到三十万。兵力悬殊若此,你还能有四成把握,确实很不容易了。”

    陆沉缓缓道:“前些天我和太后谈过,兵部尚书陈新才已经开始招募兵丁,等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李景达的骁勇大营乃至沈玉来统率的禁军,也都要做好北上的准备。”

    “兵力的差距是一方面,我和萧兄更担心你要面对的敌人。”

    厉天润神情凝重,坦诚道:“陆沉,你在带兵打仗这件事上确有天赋之才,如今我和萧兄单论领兵已经不如你,但是你一定不能轻敌,莫要因为雍丘大捷就小觑庆聿恭。”

    陆沉望着二人关切的眼神,点头道:“你们放心,我不会犯这种错误。关于雍丘之战,我从来不认为这是我指挥的功劳,而是高宗皇帝、岳丈和萧叔费心筹谋,帮我搭好了台子,我只不过是依靠你们的帮助才能击败庆聿恭。”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萧望之放缓语气,温言道:“庆聿恭并非不可战胜,但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他不会再有来自身后的掣肘,而且还有一个人为他掌控全局。”

    “景帝?”

    陆沉仔细想了想,迟疑道:“我记得他以前应该没有指挥大型战事的经历?”

    萧望之和厉天润对视一眼,随即喟然道:“景帝当年登基之后快速掌控全局,将那些景廉贵族折腾得生不如死,你可知道他为何有这样的威望?”

    “请萧叔赐教。”

    “这其实是我和厉兄私下的分析,但是应该不会错。当年杨大帅含冤赴死之后,景廉人在短短两个月内洞穿泾河防线,最后势如破竹攻破河洛城,表面上这是庆聿恭之父庆聿定指挥得当,但河洛失陷后仅仅一年多,庆聿定便在蒙山大败而归,厉兄一战剿灭上万景军先锋精锐。前后差别如此之大,足以说明庆聿定名不副实。”

    陆沉听完这番叙述,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他刚刚从军的时候就听说过蒙山大捷,也知道庆聿定因为这场惨败郁郁而终,当初雍丘之战厉天润死守城池,便是利用杀父之仇诱使庆聿恭上钩。

    他心中忽地浮现一个猜测,看着两位长辈说道:“难道二十年多前,景军真正的指挥者是景帝和庆聿恭?庆聿定只是名义上的主帅?”

    萧望之点了点头。

    厉天润轻声道:“景帝并非不知兵之人,只不过他身为景国皇帝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再加上庆聿恭擅于用兵,能帮景国不断扩大疆域,所以他才会安心理政。你能逼得这两人时隔二十多年再度联手,足以令我们感到骄傲,因此我们希望你知己知彼,这样你才能继续战而胜之。”

    陆沉心中思绪翻涌,但是面上并无惧意,唯有一片沉稳坚毅之色。

    萧望之满怀期许地看着他,缓缓道:“陆沉,我年事已高,精力渐趋不济,无法帮你分担战场上的重压。但你不必担心江南和京城,我会倾尽一切帮你稳住后方大局。”

    陆沉轻吸一口气,起身面朝这两位待他视如己出的长辈,躬身郑重一礼,坚定地说道:“请岳丈和萧叔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