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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2【吾谁与归】

    夕阳西下之时,陆沉亲自将洛九九送到四方馆,在这里见到了沙州两位大头人那岩和哈代。

    那岩还是像当初那般沉默寡言,哈代依旧心宽体胖,他们对陆沉的态度颇为一致,亲近之中又带着敬服,这让在旁边相陪的鸿胪寺少卿钱遂心中暗叹不已。

    即便陆沉和洛九九早就有了肌肤之亲,而且他们这次代表沙州联姻而来,陆沉也不好让她留宿王府,毕竟两人还没有明确的婚约。

    闲谈一阵之后,陆沉在洛九九依依不舍的注视中离去。

    回到王府,陆沉径直来到东暖阁,在林溪和厉冰雪好奇的目光中坐下。

    顾婉儿知趣地带着丫鬟们退下。

    “夫君果真厉害,竟然还藏着这处伏笔。”

    厉冰雪当先开口,虽说当年雍丘之战的时候,她和洛九九在战场上打过照面,但那会她和陆沉看似有缘无分,自然也就不会在意他身边出现过的女子,除了林溪和王初珑。

    陆沉难得老脸一红,含糊道:“此事说来话长,得闲再与你细说。”

    厉冰雪微微一笑,没有追问。

    林溪品了一口茶,平静地问道:“说定了?”

    不知为何,她越是这般淡然,陆沉就越觉得心虚。

    虽然林溪从未干涉过他的感情生活,而且明确表达过她不关心后宅之事,但是陆沉猛然间意识到一个问题,加上远在定州的王初珑和宋佩,他身边确认关系的女子已有六人。

    如果和京中那些妻妾成群的权贵相比,陆沉这种情况当然不过分,而且陆家一脉单传,他的身份越来越高,开枝散叶是正经大事,但陆沉心里确实有些过意不去。

    林溪对他何其了解,不由得失笑道:“我又没吃醋,你这是什么表情?”

    陆沉凝望着她的双眼,渐渐放下心来,于是将沙州一行人的来意简略复述一遍。

    林溪闻言沉默片刻,轻声感慨道:“沙州人恩义为先,一如当年。”

    “姐姐所言极是。”

    厉冰雪点了点头,又迟疑道:“但如今国丧期间,夫君不能坏了规矩,这可如何是好?”

    林溪淡然道:“无妨,可以先定下婚事,等国丧结束再行仪程。”

    在陆沉封王之前,林溪、厉冰雪和王初珑的位份相同,但是一个王爷不可能有三位正妃,正如天子不能有两位及以上的皇后。

    现如今林溪为郡王妃,王初珑和厉冰雪则是次妃,三人并不存在尊卑之别,而且以厉家在军中的根基和翟林王氏江北第一世家的名头,在外人看来恐怕林溪这位郡王妃还要低一头。

    她们并不会在意外人的议论,因为陆沉早就表明态度,关上门就是一家人,一律按年纪分大小。

    将来洛九九入门也是如此。

    厉冰雪微笑道:“其实算算时间也差不多,洛姑娘返回沙州,再携嫁妆去定州,至少也要两个月的时间,那时候百日国丧也已经结束了。”

    两人一言一语,便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陆沉没有插话,反而微微低着头似在沉思。

    林溪见状便问道:“怎么了?”

    陆沉缓缓道:“洛姑娘以及她爹自然是一片好心,我也必须承情,只不过李宗本去世、李适之被斩首,我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失。朝中文武虽然没有横生事端,但如果让他们知道沙州各部对我如此看重,难保一些人不会胡思乱想。”

    林溪微微蹙眉道:“洛姑娘千里迢迢而来,你总不能伤了她的心。”

    “我当然不会这样做。”

    陆沉笑了笑,眼中多了几分释然:“让他们腹诽去吧,往后这种事肯定不会少。”

    林溪和厉冰雪对视一眼,两人隐约察觉到,丈夫的心态似乎在发生细微的变化。

    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她们无法断定,目前只能确认一件事,经历过那么多曲折坎坷,陆沉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天真和不切实际的幻想。

    ……

    当时间来到九月中旬,京城逐渐恢复往昔的宁静。

    太学之内,阳光明媚,学舍里都是勤恳读书的年轻士子,尤其是那些可以参加明年春闱的学生,无不抓紧利用最后的小半年磨练技艺。也有一些人游走于权贵府邸,慷慨于文会之上,力争在参加春闱之前名扬京城。

    鸿胪寺少卿钱遂之子钱让脚步匆匆地走过林荫小道,来到太学东北角上,终于看见那个站在凉亭内的身影。

    他走到近前放慢脚步,笑道:“少阳兄,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姜晦转过头,望着与他交情极深的好友,问道:“德高有事找我?”

    钱让在阑干边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大腿,叹道:“这会同窗们各忙各的,有人整天抱着文卷求访高官大儒,据说礼部尚书楚大人的府邸外随时都能看见年轻士子,也有人埋首故纸堆中,从天亮坐到天黑,连饭都顾不上吃。唯有少阳兄闲情雅趣,在这里观赏秋日景色,愚弟不免好奇。”

    姜晦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只是偶尔放松一下,德高何必取笑。”

    “我怎会取笑少阳兄?”

    钱让摇摇头,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我大略知道少阳兄为何沉吟。”

    姜晦略显不解地看着他。

    钱让左右看看,周遭并无旁人,于是压低声音说道:“少阳兄,三天前沙州使团抵京,家父代表朝廷接待他们,你可知道沙州使团为何而来?”

    姜晦摇头道:“不知。”

    钱让的神情略显古怪,继续说道:“沙州之主洛耀宗向朝廷提出联姻的请求,指明要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淮安郡王!”

    姜晦神色如常,问道:“后续进展如何?”

    钱让笑了笑,语气中带了两分冷意:“还能如何?据说太后召见文武重臣,一番商议过后,最终同意沙州人的请求,允许淮安郡王迎娶洛耀宗之女为次妃。不过百日国丧还未结束,婚事必须延后,沙州使团立刻返回,应该是回去准备嫁妆了,过些时日直接从沙州前往靖州,再北上定州完婚。”

    姜晦瞬间明白他的心思,轻叹一声道:“德高,你我这段时间争论数次,既然无法说服对方,那便应该丢下此议,何必纠结于心?”

    钱让微微一怔,随即站起身来,望着这位相交多年的挚友,认真地说道:“少阳兄,难道此时此刻,你还认为淮安郡王忠心不二?”

    姜晦迎着他的注视,正色道:“是。”

    钱让微露失望,深吸一口气道:“先贤曾言,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少阳兄以为然否?”

    姜晦答道:“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见小人而仁者。君子不能无小恶,恶不积,无妨于正道;小人或时有小善,善不积,不足以立忠。”

    钱让稍稍抬高语调:“莫非淮安郡王所为,在少阳兄眼中只是小恶?”

    姜晦平静却又坚定地说道:“是否小恶,你我无从判断。”

    “但是至少有一点很明确。”

    钱让盯着姜晦的双眼,毫不犹豫地说道:“在大行皇帝宾天之前,淮安郡王便已经调动两支边军骑兵南下,无旨而擅动边军,这与造反何异?只不过是因为新君年幼朝堂不稳,故而无人冒然弹劾,说到底只是担心郡王掀了桌子。可若是他真的忠心无二,满朝文武又怎会如此忌惮?兄长,同窗之间近来时常有人议论此事,这绝对不是我等学子嫉恨淮安郡王!”

    如他所言,太学的年轻学子们素来关注国事,如今那股风潮正在悄然形成,大部分读书人都认为陆沉对大齐的忠心要打上一个问号。

    姜晦沉默片刻,缓缓道:“德高,朝堂大事离我们很远,令尊也不会将那些真正的机密随意泄露,因此我们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我只知道一点,淮安郡王或有不妥之处,但他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是不争的事实。现今太后掌权新君登基,京城五万禁军依然为天家掌握,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事情,可知淮安郡王并无逾越之举。”

    钱让怔怔地看着他。

    姜晦继续说道:“当初我们便谈论过,朝中针对淮安郡王的猜忌和打压由来已久,换做你我身处其位,难道不该有自保的想法?难道不该有愤怒的情绪?可是你也看到了,淮安郡王对太后、新君乃至朝廷的尊重一如往常,他可曾利用这段时间大权在握的机会安插亲信?两位宰相且不提,朝中六部九寺七监,有几位部堂是他的亲信?”

    钱让摇头道:“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德高此言有失偏颇。”

    姜晦目光清正,徐徐道:“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淮安郡王多年来言行如一,如何不忠?”

    钱让愈发失望,叹道:“少阳兄,你为何如此执着?难道真要等到淮安郡王颠覆社稷那一天,你才肯相信这么多年你奉为榜样的人,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忠耿。”

    “德高,我能理解你一片好意,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道。我不会强求你我志同道合,更不会强求你改变想法。春闱在即,你不必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姜晦看着对方,随即坚定地后退一步,俯身探手在地上划出一道线。

    钱让大惊,高声道:“少阳兄,这是何意?”

    姜晦直起身来,郑重地说道:“你我道不同。”

    钱让看着地上那条浅浅的线,忽地摇头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之意。

    他们不光是至交好友,更是太学中最出色的学子,先前的京畿乡试上,姜晦名列第一,钱让屈居第二,但是两人的文章差距不大,比其余考生明显强出一个档次。

    “少阳兄。”

    钱让深吸一口气,拱手一礼道:“或许将来有一天会证明我错了,但是希望你明白,我并不介意我错,甚至我比你更希望我错了。”

    姜晦躬身还礼,道:“我始终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能践行圣人大道。”

    “告辞!”

    钱让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姜晦看着他决然的背影,眼中浮现一抹浓重的痛苦。

    秋风萧萧,他握紧手中的书卷,重现坚毅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