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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北郊,骁勇大营。

    自从十多天前元行钦及曹泽等九名将领身陷囹圄,营内数万将士便陷入惴惴不安的等待中。

    陈澜钰率领金吾大营在旁监管,又有皇甫遇领飞羽军五千骑兵巡视,失去主帅和各军主将的骁勇大营自然不敢妄动,好在朝廷并未大动干戈,只是每天都会有织经司的指挥带着密探前来,将一些世家出身的中下级将官带走。

    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煎熬中,骁勇大营的将士终于等来一个好消息。

    经过织经司以及朝堂部衙的详细甄别,所有涉及谋逆大案的将领已经落网,其他人皆是清白之身,一应军职待遇不会取消。

    朝廷随即任命了新的骁勇大营主帅,与此同时陈澜钰终于可以率领麾下将士返回京城东边的驻地。

    “感觉就像是一场梦,我老李这把年纪居然还能老树开花,真是意想不到。”

    骁勇大营的节堂内,今年刚好五十岁的李景达感慨万千。

    他就是骁勇大营新任主帅,由陆沉和萧望之联名向宁皇后举荐,沈玉来和陈澜钰表态赞成,同时李景达身上还保留着军务大臣的职务。

    和之前在军事院居于末席的地位相比,如今李景达可谓大权在握,再加上他这两年无比坚定地站在陆沉这条船上,无论遭遇怎样的困难都不曾退缩,可以预见往后他在军事院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只在萧望之一人之下。

    看着李景达溢于言表的激动之情,陆沉端着茶盏饮了一口,继而打趣道:“老李,你不会掉眼泪吧?”

    “刚刚听到这份任命的时候,我确实有点控制不住,还好忍了下来。”

    李景达笑了笑,然后发自肺腑地说道:“但是让我感动的并非这个主帅之职,其实从定州回来的时候我便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缺陷,对于加官进爵没有以前的执念,否则我还真不一定心无杂念地支持你和萧兄。我这辈子见过太多过河拆桥的事情,但你没有这样做,反而如此信任我,我心里怎能不感动?”

    他惯常嬉笑怒骂,像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刻委实不多见。

    陆沉放下茶盏,微笑道:“当初在定州,我请你回京后帮忙照顾萧叔,你便赌上身家性命帮他,不瞒你说这件事让我非常意外,所以心里想着一定要报答你。再者,以你的资历和地位足以胜任主帅一职,放眼朝堂谁能比你更有资格?”

    “打住打住,你再说下去,我可真要找不着北了。”

    李景达连连摆手,随即正色道:“我会尽我所能将骁勇大营练成精兵,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一声令下,营内五万兵马便会听令而行。”

    这是很直白的表态,同时也带着充沛的自信。

    陆沉知道他并非狂妄自负,过去两年李景达之所以能帮萧望之撑住阵脚,不光是因为他无心往上爬,更重要是他在京军的人脉很广,同时李家虽然比不上锦麟李氏,亦是江南颇有名望的世家大族,和龙林高氏大抵类似,属于第二档次的望族。

    “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此刻只有两人在场,陆沉没有虚言伪饰,继而道:“今天我来这里一方面是为你壮壮声势,另一方面则是跟你说一下后续的安排。”

    李景达当即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陆沉道:“前天张旭的军报送达京城,如今他被景军数万精锐挡在飞鸟关一线,对方根本没有放他过去的打算,显然是要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北面。代国的局势愈发危险,兀颜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这小半年打打停停,已经攻占代国十余座城池。眼下已是秋天,正是厉兵秣马大军进逼的时节,代国多半撑不住了。”

    李景达眉头紧皱,缓缓道:“代国若亡,哪怕还能留着一口气,他们往后肯定无法对景国造成任何威胁。”

    “我们和代国君臣都低估了景帝的决心,即便不太仗义,我只能建议皇后殿下按兵不动。”

    陆沉抬手捏了捏眉心,他当然知道坐视景国攻伐代国不好,既让景国没有了后顾之忧,又有抛弃盟友的嫌疑,毕竟之前代国出兵南下,将数万景军困在飞鸟关中。

    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

    大齐现在不说自顾不暇,也有一大堆亟需解决的问题,边军同样需要休养生息,让张旭率领武威大营数万兵马前去吸引景军的注意力已经是极限,不可能在自身乱糟糟的前提下强行大举北伐。

    李景达见状便宽慰道:“这肯定不能怪你,谁知道李适之敢弑君谋逆?眼下我们自己的麻烦还没处理妥当,而且代国相距遥远,终究非人力可及。”

    陆沉微微颔首,平静地说道:“只能如此。薛相和许相建议让张旭带兵回京,我已经否定这个提议。张旭麾下的兵马可以从飞鸟关撤回来,但是没有必要长途跋涉返回京城,直接从衡江南岸北上靖州,帮靖州都督府分担一部分防务。”

    李景达心中一动,态度立刻恭敬起来:“国公这是在为齐景之战做准备?”

    身为军务大臣,他当然不缺少这方面的敏锐触觉。

    陆沉道:“是,景帝的心思其实不难猜测。去年那次意外让他的身体出现问题,显然活不了太久,所以他决定先解决身后的威胁,接下来便会孤注一掷。我预计最迟明年暮春,他将会率领景军全部精锐御驾亲征。张旭领兵北上靖州是第一步,等到年底的时候,京中局势应该稳定下来,陈澜钰便会率金吾大营从淮州北上。”

    他的语气很平和,李景达却觉得胸中有股热血在沸腾。

    景帝御驾亲征,欲毕其功于一役,大齐退无可退,双方必然会爆发一场延绵千里的国战。

    哪个行伍中人愿意错过这种青史留名的机会?

    似是猜到李景达的心思,陆沉歉然道:“我准备让你和骁勇大营留在京城。”

    李景达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很快便坚定地说道:“谨遵国公之命。”

    陆沉心里很欣慰,解释道:“边疆战事胶着或者不利之时,后方难免会有人心生杂念,兼之新君年幼,皇后又是后宫妇人,沈玉来固然忠诚却少了临机应变之能,只有你才能稳定大局震慑宵小。”

    李景达心中再无失望疑惑之意,起身行礼道:“国公放心,在下定不负所托。”

    陆沉站起来托住他的双臂,微笑道:“我得回京了,这里便交给你了。”

    “国公请。”

    李景达和他麾下的心腹将领们送到营门之外,目送陆沉在三百亲兵的簇拥中离去。

    大半个时辰后,陆沉策马从京城东门而入,早已守候在这里的禁军左军都指挥使乔山亲自相迎。

    乔山表面上只是升了一级,他却知道自己终于迈过那道最难的门槛,从此以后有了独领一军的经历,才有可能继续往上,而不是一辈子做别人的副手。

    更不必说他还得到一个子爵。

    他明白这都是陆沉对他那天及时表态的嘉赏,心中自然无比感激,此刻毕恭毕敬地帮陆沉牵马。

    陆沉微笑道:“乔指挥,希望你能尽忠职守用心带兵,本公相信你的前程不止于此。”

    乔山心中一振,姿态愈发谦卑:“末将必将牢记国公爷的教诲。”

    下一刻陆沉敛去笑意,轻声道:“所以往后不要再做这种牵马坠蹬的事情了,你是大齐禁军都指挥使,不是陆某府上的仆人,挺起腰杆做人,踏踏实实带兵。若是有人排挤你欺压你,只要你自己没犯错,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找我,我会替你做主。”

    乔山心中涌起浓烈的愧疚,他抬头望着马背上神情温和的秦国公,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松开骏马的缰绳,立于道旁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军礼。

    陆沉抬手还礼,旋即拍马前去,三百亲兵紧随其后。

    乔山望着他们的背影,面上再无丝毫谄媚之色,腰杆笔直如松柏。

    陆沉没有去皇宫或者返回国公府,而是带着亲兵们来到京城的中央区域。

    等他到来的时候,这里已然人头攒动,无数百姓竞相围观。

    “参见国公!”

    周遭负责维护秩序的锐士营悍卒接连行礼,叶继堂更是连忙来到近前,百姓们则敬畏又好奇地看着这位年纪轻轻却屡次拯救大齐社稷的秦国公。

    陆沉颔首示意,然后平静地望着远处的高台。

    刑部尚书高焕连忙起身,但是陆沉朝他微微摇头,于是他又坐了回去,肃然道:“将谋逆众主犯带上来!”

    高台南侧肃立着二十位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每人手中都提着一把雄阔的大刀。

    围观人群中猛然泛起一阵骚动,只见二十名犯人被带上高台,走在第一位的便是曾经的吏部尚书、锦麟李氏之主李适之。

    仿若心有所觉,李适之转头望向台下,一眼便看见骑着高头大马的陆沉。

    如今的他再无那等处变不惊的雍容气度,但也谈不上畏缩狼狈,和以前最大的区别或许就是脸上木然的神情,眼神无比空洞。

    “验明逆犯正身!”

    高焕凌厉的声音响起。

    陆沉逐一望过去,李适之后面就是胡景文、景庆山、元行钦、杨靖、傅阳子等人。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高焕旋即当众宣读这些人弑君谋逆的罪行,没过多久便被台下百姓愤慨的骂声遮盖,若不是场间有锐士营上千虎贲维持秩序,这片宽阔的广场说不定会爆发骚动,至少会有数不清的烂菜叶子砸向那些人。

    李适之跪在行刑处,旁边有人哀嚎不止,有人浑身瘫软,唯独他没有任何异动。

    他忽地摇摇头,努力昂着头看向远处的陆沉,轻声自语道:“君以此始,将以何终?”

    随即闭上了双眼。

    高焕的怒声在他身后响起:“斩!”

    二十把大刀高高举起,旋即猛地向下斩落。

    二十颗首级骨碌碌地滚开。

    陆沉面无表情地看着。

    台上的血腥味猛然冲起,台下的百姓们兴高采烈地欢呼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很快便有人将尸首拖下去,然后又有二十名逆犯被带上台,高焕没有再浪费时间,只等验明正身,立刻下达斩首的命令。

    行刑持续进行,台下京城百姓的欢呼声越来越弱,等到台上的刽子手已经换了一拨人,血腥味浓重到几近实质的时候,终于有人坚持不住,面色发白地离去。

    高焕的嗓音渐渐沙哑,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少。

    陆沉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看着鲜血弥漫高台。

    其实他今天没有特意过来看行刑的必要,因为高焕和苏云青联手负责此事,又有叶继堂率锐士营全程监督,不会出现漏网之鱼。

    但他最终还是来了。

    此刻他内心没有太多的情绪,更谈不上替那些人感到惋惜。

    他只是想告诉自己,当初如果他不够果断,此刻高台上被斩首的就是他自己,以及无数他在意的人。

    “国公爷?”

    旁边响起秦子龙关切的声音。

    陆沉收回视线,淡然道:“回去罢。”

    他拨转马头当先而行,三百亲兵连忙跟上。

    等到阳光西斜之时,这场漫长的行刑终于落下帷幕,负责监刑的高焕浑身是汗,长长出了一口气。

    八百余颗首级落地宣告弑君大案终结,大齐朝堂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当此时,人间苍茫,残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