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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将欲取之】

    “陛下请息怒。”

    李适之第一件事不是继续挑起天子对陆沉和萧望之的憎恶,反而有意宽慰让其冷静,显然他也知道如果君臣直接撕破脸,对于大齐来说将会是灭顶之灾。

    如此忠耿的态度让李宗本很欣慰。

    李适之继续说道:“陛下容禀,武勋尾大不掉是历代王朝都会面临的难题,并非我朝独有。先帝在时,边军和京军能够互相制衡,兼之先帝有再造大齐江山的功劳与威望,那些武勋们不敢造次。即便如此,他们在被逼到墙角的时候依然敢铤而走险威胁皇权,那便是三年前的京军之乱。”

    李宗本微微颔首,心中略微有些不自然。

    那一夜京军叛乱,表面上与他没有任何关联,实则依靠韩忠杰以及韩家在京营的影响力,他从一开始就在推波助澜,更设法让大皇子葬身于乱局之中。

    只不过无论他多么信任李适之,这件事都不能透露分毫,好在经过两年的磨砺,李宗本至少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李适之垂首低眉,继续说道:“陛下,秦国公与荣国公一在边军一在中枢,二者守望相助互为奥援,休戚与共连为一体,动一方必然会惹怒另一方。相较而言,荣国公尚且懂得顾全大局,秦国公却因为年少显贵的缘故,脾气更火爆一些,这也就是昨日朝会之上,荣国公先行出面的问题,他担心秦国公若是控制不住脾气,会在朝堂上闹得不可收拾。”

    其实在陆沉此番回京之前,李宗本有过反思,并且尝试与那位年轻的权臣修复关系。

    然而他用心筹备的御宴没有换来陆沉的让步,昨日朝会上的波澜更让他彻底失望,因此才向李适之传达一个明确的想法——他无法继续忍受这种君臣失衡的状况,不容许臣子继续挑衅天子的威仪。

    短暂的沉默过后,李宗本冷声道:“哼,朕就知道他们必然会恃功而骄。”

    李适之心中微动,谨慎地说道:“陛下,不能不教而诛啊。”

    听到这句话,李宗本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

    之前某个瞬间,他确实想用最直接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陆沉居于京中,虽说城外有他带来的三千精骑,可是城外也有十余万京营大军,这三千骑兵翻不起浪花。

    至于城内,李宗本自信有足够的力量扑杀陆沉及其亲兵,而且不必用天子的名义。

    但是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所以只是刹那之念而已。

    果不其然,李适之继续劝说道:“陛下,北方强敌仍在,边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诛杀秦国公固然能够办到,但是这会直接导致边军和朝廷离心离德,当年杨光远之鉴不远,岂可重蹈覆辙?再者,虽然魏国公让其子离开朝堂,但他还是要将其女嫁给秦国公。正常情况下,魏国公不会坐视秦国公祸乱朝纲,可若是秦国公不明不白地死在京城,魏国公又怎会坐视?”

    这番话让李宗本的脸色更加难看,同时也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那股杀意渐渐被压制。

    正如李适之所言,厉天润肯定忠于朝廷,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会含糊,但是这不代表他会愚忠。

    如果陆沉没有逾越界线,反而莫名其妙地死在京城,厉天润虽然风烛残年却一定会挺身而出。

    李适之看着天子的神情,轻叹一声道:“厉、萧两位国公在立场上不完全相同,唯一能够让他们毫无顾忌联手的事情便是秦国公出现意外。陛下,臣知道您心里很不痛快,但是此事绝对不可为。倘若秦国公真的死了,朝堂内外会出现大片的混乱,边军将士无心镇守边防,强敌顺势卷土重来,大齐将有倾覆之忧,纵然最后可以解决,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宗本点了点头。

    李适之又道:“这还是建立在能够成功的基础上,万一没有杀死秦国公,让他逃回江北,恐怕有相当一部分边军会被他裹挟,形成实质性的割据。”

    他的分析全面又细致,至此终于让李宗本彻底打消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加躁郁的心情,李宗本冷声道:“如之奈何?”

    李适之面上忽地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何必太过忧心?虽说朝廷因为种种顾忌,不能以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解决武勋权臣的隐患,但是秦国公难道就敢得寸进尺?需知边军的后勤命脉始终握着朝廷官员的手中,且不说会有多少边军将士大逆不道,就算整个定州都督府都唯秦国公马首是瞻,朝廷只要断了后勤供给,那些饿着肚子的骄兵悍将不得先吃了秦国公?”

    “朕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朝廷不能无缘无故断了边军的粮饷。”

    李宗本的回答不算太过愚钝。

    李适之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说明这一点只是要论证一件事,在双方都有顾忌的前提下,陛下和朝廷天然占据大义名分,不必用阴谋算计,只需堂堂正正迫使秦国公遵循朝堂的规矩,这便是阳谋的好处。”

    李宗本听得龙颜大悦,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意。

    回想近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李适之确实无时无刻不在为他筹谋考虑,就连调许佐回京、让丁会去定州、从而将兵部尚书空出来让韩忠杰起复的一整套谋划,亦是出自李适之的手笔。

    站在李宗本的角度来看,李适之这才是全心全意为君上着想的忠臣。

    如果说在此之前,韩忠杰在他心中的地位最重要,现在李适之已经后来居上。

    一念及此,李宗本微笑道:“想来爱卿已有定计?”

    李适之从容地问道:“臣斗胆猜测,其实陛下一直以来没有想过要让秦国公交出所有军权,只是希望对他形成足够的制约,以免出现武夫乱国之局面,不知对否?”

    李宗本颔首道:“没错。”

    正因为他心怀愿景,想要收拾旧山河成为大齐的中兴之主,那日在御花园才能压制住心中的怒火。

    他的忧虑来自于陆沉在军中与日俱增的威望和地位,既希望能够借助这个年轻权臣的能力,又不想看到史书上出现过太多次的篡逆之举,所以才前后矛盾举棋不定。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李适之条理清晰地说道:“臣试帮陛下分析一下秦国公这次回京的目的。其一当然是领受恩赏,其二是与魏国公之女完婚,其三是与陛下商议边军的下一步计划,其四则是近距离打探陛下的心思。”

    “第一条无需多言,陛下加封其为秦国公,边军众将帅也得到了相应的嘉赏,就算秦国公再怎么挑剔,他在这件事上也无话可说。第三条需要陛下谨慎应对,尽量不要给他太明确的承诺,这关系到将来边军的势力格局。”

    “至于第四条,臣建议陛下在接下来的这两个月里,明面上不要给秦国公任何发作的借口,他要什么陛下便给什么。既然他坚决反对让韩大人起复,陛下便暂时隐忍,反正将来总有机会。等降服秦国公之后,荣国公势单力薄不足为惧,陛下甚至可以直接让韩大人官复原职。”

    说到这儿,李适之微微一顿,加重语气道:“总而言之,陛下要让天下臣民知道,您和朝廷对有功之臣是何等的厚待与信任。不论秦国公是否相信,只要世人都相信这一点,那么他身上就会套着一具解不开的枷锁。从古至今,即便是乱世,心怀不轨之人也要拼命树立一个忠孝仁德的形象,否则绝对无法成事!”

    李宗本沉吟道:“朕明白了,爱卿这是要让陆沉投鼠忌器。”

    “没错,陛下对他越好,他就越不能逾越雷池一步,否则必然会被世人唾弃。”

    李适之淡然一笑,继而道:“臣举荐丁大人去定州,不是因为他能力有多强,臣从未想过他能在边疆压制住秦国公,而是在不违反朝廷规制的前提下,牢牢掌握边军将士的后勤命脉。秦国公若是因此乱来,比如说让丁大人死于意外,届时陛下便可一道明旨召他回京。他若不回,这些年铸造于身的忠心之名便会毁于一旦。他若回了,陛下可以顺理成章夺其军权。”

    李宗本仔细一想,连连点头道:“如果他什么都不做,丁会便可对他形成有力的钳制。”

    李适之恭敬地说道:“正是如此。”

    李宗本心中逐渐安定下来,不过仍然觉得不够完善,因而问道:“方才爱卿说到陆沉回京的四个原因,其中第二条可有玄机?”

    “这便是臣为陛下准备的最重要的杀手锏。”

    李适之低下头,轻声说道:“陛下,秦国公与魏国公之女成婚,其亲人家眷必然都会来京城参加婚礼仪程。等到这二人完婚之后,陛下便可降下一道旨意,让秦国公的亲眷留在京城,由朝廷负责供养,以此彰显陛下爱才敬才之意。”

    李宗本双眼猛然一亮。

    李适之继续说道:“方才臣建议陛下接下来这段时间对秦国公施加恩宠,便是为了这最后一步能够顺利落实。而前些天臣私下建议陛下让工部在京中修建一座崭新宽敞的国公府,同样是为了让秦国公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除非——”

    他抬眼望着年轻的天子,似笑非笑地说道:“除非秦国公怀有不臣之心,非要将所有亲眷带去江北。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满朝文武和天下子民都能看清他的狼子野心,他必将成为人人唾弃的乱臣贼子,届时陛下还有何惧?名正言顺诛杀此獠有何不可?”

    “好!”

    李宗本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喜道:“朕有爱卿辅佐,何其幸运!”

    “此乃臣之本分也。”

    李适之垂首一礼,极其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