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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德殿,东暖阁。

    这里大抵能算作李端的御书房,偶尔他会在此处召见大臣,当然只有少数重臣才具备这个资格。

    相较于那些至少年过四旬的重臣,陆沉的年纪很容易遭人妒忌。

    走在前方引路的大太监吕师周虽然不会嫉妒陆沉,却也难免生出几分感慨,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只是宫中一名专司跑腿的小黄门,而陆沉已是可以进入东暖阁和天子共商国事的顶尖武勋。

    暖阁内,李端站在桌前挥毫泼墨,从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可以看出他的心情不错。

    旁边肃立着一位年轻男子,正是二皇子、相王李宗本。

    “过来看看朕的字如何?”

    李端抬头望向陆沉,略显消瘦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陆沉依照规矩行礼,随后走进御案望向纸上的字迹,凝神看了片刻之后说道:“陛下,臣肚子里没有多少墨水,对书法更是一窍不通,肯定不比其他大人能够说得头头是道。在臣看来,陛下的字姿态飘逸又不缺霸气,比臣的字强出太多。”

    “世人皆言陆沉杀伐决断气冲霄汉,京中一帮纨绔子弟暗地里骂你是边疆蛮夷,无论评价好坏与否,都是在说你性情刚直宁折不弯。”

    李端将紫毫笔放在架上,打趣道:“但是他们不知道你也会拍朕的马屁。”

    陆沉微微一笑。

    站在旁边的二皇子作为暖阁内唯一的旁观者,倒也没有过分拘谨,诚恳地说道:“父皇,陆侯素来至诚至性有话直言,他既然这般说,心里肯定便是这般想。”

    陆沉在见到二皇子的那一刻便知道天子已经下定决心,储君之争很快便会结束,于是顺势说道:“相王殿下确实很了解臣的性情。”

    他极少这般厚着脸皮,偶尔表露一下自然有着极佳的效果。

    听着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李端不由得爽朗地笑起来,显然此刻他的心情颇为舒畅。

    “今日召你入宫,其实无甚大事。”

    李端返身坐在龙椅上,温言道:“你对北边的局势如何看待?”

    从年初的河洛之战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有余,江北始终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

    在燕帝张璨死去之后,北燕朝廷便陷入名存实亡的境地。

    王安等重臣在景朝的指使下,从京山张家找来一个五岁的小娃娃继任为帝,依靠朝廷中枢维系着整个官府体系的运转,而景朝自然不会错过这個机会,利用这些年打下的基础对各地达成更进一步的控制。

    如今北燕河南路、渭南路和京畿地区基本处于景军的掌控之下,仅有江北路和残存的沫阳路部分疆域还能保持一定的自主性。

    换而言之,只要景帝愿意,北燕的大部分疆土随时都可以直接归入景朝的版图。

    靖州和定州都督府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因为景军不可能甘心吞下河洛之失的苦果,他们的报复必然会到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陆沉在京中虽然十分忙碌,但他并未放松对北边的关注,如今他有军方、织经司和陆家自行组建的消息渠道,基本能够及时了解北边的情况。

    定北军骑兵和宁远军步卒已经渐具规模,李承恩和柳江东这两人按照陆沉的指示,一丝不苟地打磨着这两支军队。

    沉吟片刻之后,陆沉冷静地说道:“陛下,现在是八月上旬,天气相对来说还很炎热。”

    一般而言,除非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做,这个时代的军队行动都会避开六月到十月初之间这段最燥热的时期。因为依靠眼下的后勤条件,士卒们穿上闷热又不透气的甲胄,在烈日下站上半个时辰便如水浸一般,根本无法坚持太久,更遑论行军打仗。

    天冷可以靠衣物御寒,天热总不能赤膊上阵。

    倘若主将坚持在酷热难当的时候用兵,必然会出现大规模的非战斗减员,甚至有可能导致群体哗变。

    李端虽然没有亲自上过战场,对这些基础的常识并不陌生,毕竟以往他时常会和厉天润书信往来,询问一些关于战事的细节。

    他微微颔首道:“此言不假,只是冬天不会太远。”

    “臣也想过边疆的安危。在臣看来,这次景朝不会像吞并赵国那样大规模用兵,更大的可能性是小股精锐迂回突袭。”

    “为何?”

    “前两年的战事当中,虽说我朝边军的对手大多是燕军,但是景军并非一直做壁上观。雷泽之战,我军应对景军两万步卒和八千骑兵,最终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让景军在正面战场战无不胜的神话彻底破灭。河洛之战,负责守城的景军确实没有太大的损失,但是他们在河洛城墙的庇护下被我军直接破城,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同样能打击景廉人的嚣张气焰。”

    陆沉在说起这些由他谋划并主导的战役时,神情依旧十分平静,并无半点夸耀之色。

    李端脸上的笑容愈发温厚。

    站在旁边的二皇子看着侃侃而谈的陆沉,心里不禁生出一抹向往,只是他知道自己肩上的职责,假如没有意外的话,他将来也只能待在这座恢弘的皇城里。

    陆沉继续说道:“说到底,景军已经领教过我朝边军的厉害,实力对比已非十五年前那般悬殊。所谓可一可二不可再三,景军承受不起第三次大败,那样会动摇景廉人不断向外扩张的根基。从景国皇帝的行事来看,他崇尚积累优势然后一蹴而就,一如他侵吞赵国和伪燕的手段。此人拥有足够的定力,他不会气急败坏地复仇,必然是先以小股精锐袭扰我朝边境,一者试探我朝边军的实力,二者寻找我方防线的破绽。”

    李端频频颔首,赞道:“爱卿此言,令朕豁然开朗。”

    二皇子亦是面露敬佩之色。

    陆沉谦逊道:“陛下谬赞。对于边军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便是扎紧口袋,不给敌军可乘之机。等陛下完成内部的调整和改良,边军有了更加强大的后盾,那时便可与景军正面较量。细论各地防务,靖州有厉大都督坐镇自然无需担忧,十几年前鼎盛时期的景军都未能突破他的防线,更不必说现在。臣唯担心定州之地,那里收复时间很短,民心尚未尽归大齐,再者李大都督……”

    他倒不是刻意小瞧李景达,问题在于统领京军和坐镇边军是两个概念。

    李端沉默片刻,缓缓道:“朕明白你的担忧。从这半年的奏报来看,李景达做得还算不错,但是朕也知道他在京城养成了很多不好的习惯,而且这次被派去定州肯定想着建功立业。这样吧,朕立刻让许佐带着圣旨前往定州,严令他不得主动寻衅景军,务必坚守为重。”

    陆沉登时放下心来。

    定州两大门户,北边的定风道有宋世飞的飞云军坐镇,西边的清流关有段作章的来安军固守,只要李景达不搞什么幺蛾子,想要挡住景军的进攻并不困难。

    许佐身为御史中丞,论品级自然远远低于定州大都督,但是陆沉很清楚天子对此人的看重,他将来基本就是下一任的御史大夫。

    这种简在帝心的能臣去定州监军,给李景达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想清楚此中关节,陆沉便微笑道:“陛下圣明。”

    李端笑着摆摆手,话锋一转道:“如今朝中还算稳定,各项变革也在逐步推行,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操练京军,不过朕还有一件事情希望你去做。”

    陆沉拱手道:“请陛下示下。”

    李端沉吟道:“两年前朕问过伱对天下大势的看法,当时朕便提过沙州七部,不知你可还记得?”

    陆沉敏锐地回道:“陛下想让臣去西境走一遭?”

    李端起身走到西侧的木架旁,望着架上悬挂的天下疆域图,抬手在沙州所在的位置点了点,悠悠道:“沙州虽然人丁不多,但是实力并不弱,朕并不完全相信那个名叫洛九九的女子之言。侯玉虽然可憎,沙州七部亦非绝对清白。朕这些年思之再三,很想解决这个隐患,只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他转身望着陆沉,温言道:“洛九九乃是雅隆部头人之女,朕能看出来她对你颇为信任,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契机。如果能和沙州七部摒弃前嫌,朕便少了一块心病。再者,沙州七部掌握着衡江上游连接北地的通道,朕不能确定景廉人能否看到这一点,但是总得防患于未然。”

    陆沉微微颔首。

    李端继续说道:“朕的第三个考量是,你在京城练兵不说没有效果,但是肯定比不上边疆的淬炼。金吾大营除了陈澜钰麾下的定威军,其他三军还不够格去江北应对景军,但是往西边走一遭问题不大。你可以从金吾大营中甄选出一万余人,带着他们前往沙州历练一番。此行你的任务是尽力和沙州七部交好,最好能订立友好盟约,沙州人素来守信,不会像景人那样出尔反尔。”

    天子的考虑很全面,这个任务虽然艰难但是不存在太多的危险。

    陆沉望着天子从容淡定的神情,忽地重复问道:“陛下真的想让臣在这个时候去沙州?”

    李端直视着他的双眼,洒然一笑道:“没错。”

    二皇子站在旁边静观,自然感觉到这番对答极有深意,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在东暖阁内旁观天子和重臣的交谈,显然做不到一眼看穿这些人的心思。

    他只是隐隐觉得陆沉的表情有些凝重,似乎去沙州安抚七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陆沉没有继续啰嗦,朝着天子拱手一礼道:“臣领旨。”

    李端点点头,目露欣慰之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