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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聿怀瑾怔怔地盯着陆沉。

    若是让旁人瞧见她这副神态,肯定以为这位景朝郡主是因为陆沉冷硬的话语错愕失神。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庆聿怀瑾是名副其实的天之娇女,庆聿恭对她百般疼爱,庆聿忠望在她面前亦是伏低做小,就连景朝皇帝都想征召她入朝为官,更不必说景燕绝大多数官员权贵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像这样从小就生活在阿谀奉承之中的贵胄女子,想来没有被人冷眼斥责的经历。

    其实不然。

    庆聿怀瑾之所以愣神,是因为这一刻她想起很多事情。

    从前年谋夺淮州功败垂成,到去年宝台山中损兵折将,前段时间雷泽平原的惨败,乃至今日河洛失陷攻守异形,这两年里她一直在输,从来没有在陆沉面前占到一丝便宜。

    她自然不愿认输,所以拼命反思自己的缺陷,并且毫不犹豫地交出军权,一心只想做好辅助,最终的结果依然是失败。

    那会在光华门外,庆聿怀瑾抱定必死之心,然而陆沉用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击穿她的心防。

    她不畏死,可她不愿让庆聿氏蒙羞。

    倘若陆沉百般折辱,两相比较之下,她不会缺少自尽的勇气,可偏偏对方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让她好好活着。

    纵然如此,庆聿怀瑾依旧不曾绝望,她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扭转局势的机会。

    直到此时此刻,陆沉明确地告诉她这是幻想。

    她没有听说过钩沉之毒,按陆沉所说此乃宝台山中另一个内奸用来谋算林颉的毒药,想必是察事厅那边发展的人手。

    其实这不重要,关键在于这种毒药让她无法催动内劲,如此一来她和普通柔弱女子有甚区别?

    至于景朝郡主天潢贵胄的头衔,在陆沉面前显然毫无意义。

    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将她吞没。

    庆聿怀瑾缓缓坐了回去,没有反击陆沉的言语,因为此刻她心中充斥着无力的挫败感。

    犹如身处浩瀚缥缈的怒海,无穷无尽沉重灰暗的海水笼罩全身。

    她只能不断下坠。

    一念及此,庆聿怀瑾不禁轻轻吸了口气,白皙修长的手指攥紧刺着掌心。

    两行珠泪从她眼角沁出,沿着光洁的面庞坠落。

    陆沉静静地看着。

    没有故作姿态地关怀,也没有乘胜追击的奚落。

    庆聿怀瑾怔怔地坐着,任由眼泪越来越多,犹如珠玉一般叮咚坠地。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内心情绪的真实模样。

    或许有悲痛,有愤怒,有仇恨。

    也有走到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的绝望和惶然。

    无声泪流。

    屋内陷入古怪的氛围之中。

    平心而论,面前这位景朝郡主姿容殊丽,俊眼修眉气质高洁,眉眼间更是贵气盈盈,如今这般梨花带雨的模样,更容易激起男人心底的那抹柔软。

    尤其是在此刻夜间,屋内昏黄色的灯光映照之下,她的面容平添几分朦胧的美感。

    然而陆沉的目光沉静冷漠,仿若视线中不是一位身份贵重的美人,而是等同于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亦或是一张屏风。

    他并非是刻意装出这种姿态,只因庆聿怀瑾不是普通女子。

    这个不普通指向她的性情,与她的身份无关。

    陆沉没有忘记,这位无语泪流的女子让北燕察事厅制造那么多耸人听闻的惨案,让七星帮陷入内乱一夜之间死了几百人,如是种种,难以赘述。

    如果因为她在绝境之中表现出来的软弱,就将她当做乱世中道旁一棵随风倾倒的小草,并且为之付出怜悯和同情,陆沉就是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

    时间静悄悄地流逝着。

    庆聿怀瑾的眼泪并未停下,不过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经过这一阵无声的发泄,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陆沉见状清了清嗓子,淡然道:“在敌人面前流泪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庆聿怀瑾扭头望去,没有在陆沉眼中看到半点涟漪,犹如一潭静水深不见底。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却又忽地停下,闷声道:“帕子。”

    陆沉好奇地问道:“为何你会觉得我随身带着帕子这种东西?用袖子擦擦吧。”

    庆聿怀瑾嘴角抽了抽,有些嫌弃地看向自己的衣袖,从日间出门到现在她还没有更衣。

    其实她不是那种娇滴滴的性子,以往也曾有过在外面风餐露宿的经历,可是先前她参与一场惨烈的厮杀,描金绘月的袖子上甚至还有斑驳血迹,这让她如何能够擦脸?

    陆沉说了假话,他身上还真有一条手帕,那是出征前王初珑特意准备的几条帕子之一,全部是她亲手绣成,自然不可能拿出来给庆聿怀瑾擦拭眼泪。

    “我想沐浴。”

    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放弃袖子,只拿右手在脸上胡乱一抹。

    陆沉颔首道:“可以。”

    庆聿怀瑾心中微讶,她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同意,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陆都尉请回吧。”

    陆沉不假思考地否决:“不行。”

    庆聿怀瑾俊眉微扬,稍稍加重语气:“我要沐浴!”

    陆沉平静地说道:“我又不看,你急什么?”

    “无耻!”

    庆聿怀瑾知道陆沉并没有调侃的用意,可是在这样一个无数次击败她的男人面前,她委实找不到更加合适的恶词,又不可能像村妇那般生冷不忌地骂街,于是翻来覆去便只有这两个字。

    然而她每多说一次,这个词的攻击力便下降几分。

    “沐浴的事情先不急,我给郡主讲个故事。”

    陆沉没有计较她的反击,轻而易举地占据主动。

    讲故事?

    庆聿怀瑾不觉得他心怀善意,便淡漠地说道:“想说便说,难道我还有拒绝的能力?”

    陆沉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是一个话本故事,我曾经听某个说书人讲过。这个故事的年代、朝代、地点皆不可考,你只当做杜撰便是。故事的内容不复杂,说是有两个相邻的国家时常发生战争,我们称之为金国和宋国。某次,金国大军攻入宋国京城,掳走了宋国的皇帝和宗室贵胄,其中有一位柔福公主。”

    庆聿怀瑾虽然不想跟着他的节奏走,却不由得生出好奇的情绪,而且隐约察觉到对方这是在暗示自己。

    陆沉继续说道:“柔福公主被掳走时年仅十七,于十三年后过世,年仅三十岁。在这十三年里,她虽然是天潢贵胄出身,却被无数男人凌辱折磨。从金国的高官权贵,到凶狠暴戾的军中悍将,乃至于那些粗鲁蛮横的底层军卒。”

    “整整十三年,她始终活在人间地狱之中,生不如死,最终凄惨死去。”

    “我讲完了。”

    陆沉显然不具备说书人的口才,这个故事在他口中味同嚼蜡,而且他的语气太过平静,甚至没有丝毫波澜。

    可是庆聿怀瑾却能听出来,这种平静水面下的波涛汹涌。

    她微微昂起头说道:“如果伱想这样对我,我一定会咬死第一个冲上来的男人,然后自尽。”

    “我相信。”

    陆沉点了点头,然后缓缓道:“可是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几个能像你这样果决呢?十五年前河洛城里那些宗室女子,那些大家闺秀,那些小家碧玉,她们没有壮士断腕了断自己的勇气,难道她们就该经历这样的悲惨境遇?!”

    庆聿怀瑾愣住。

    陆沉道:“从先帝朝元康七年到元康十一年,这短短四年里,你们景军有过明确记载的屠城记录是多少次?二十九次!平均一年七到八次,也就是每隔四十多天,景军就会制造一起千里无人烟满城尽白骨的惨案。”

    庆聿怀瑾嘴唇翕动,她很想说从古到今的战争中,屠城之举屡见不鲜,否则如何震慑人心?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占领疆土?

    再者,想要让军卒们悍不畏死,数日不封刀便是最好的奖励,这历来是提振军心士气的一大法宝。

    她承认自己在军事上的能力远不及陆沉,可是她从小便得庆聿恭言传身教,对于兵书并不陌生,还从来没见过有哪位将领靠着自己的钱财去鼓舞士气。

    所谓屠城,其实不一定就是杀光城内的百姓,很多时候只是放纵士卒劫掠数日而已。

    然而此刻面对陆沉冷峻的目光,庆聿怀瑾最终还是没有出言反驳。

    因为景军那二十九次屠城,不只是纵容士卒,而是字面意义上的屠城。

    片刻过后,她低头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是齐人。”

    陆沉双手按在桌沿,缓缓道:“站在敌对的立场上,考虑到齐景之间这些年的仇恨,无论我怎样对待你都不算过分,传回永嘉城只会让万民拍手叫好。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将来甚至会放你回去,这与你本人无关,而是我希望能借助你的身份,让令尊和景朝皇帝付出足够的代价。”

    庆聿怀瑾抬起头,目光微凝。

    陆沉继续道:“赎买这个词,郡主应该不陌生吧?”

    庆聿怀瑾当然不陌生,十九年前景朝大军第一次围困河洛,便是用赎买的名义,让齐朝先帝将北方数座重镇拱手让出。

    她望着陆沉不见波澜的双眼,忽地轻声一叹。

    然后点了点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