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上车之前,他像没吃过饭似的,在武汉街头干了四碗热干面。
“同志,你是那个唱歌的狄思科吧?”候车的时候,狄思科被调度室的工作人员认出来了。
“对啊,我就是那个唱歌的狄思科。”狄思科笑眯眯地跟人家问好。
“哈哈,没想到今天跑一趟车还能遇到明星呢!”男人憨憨地在头发上挠了挠。
“我可不算明星,”狄思科扯了下自己T恤上的印字,又指指他胸前的工作牌,“咱俩是同事。”
考察团成员穿的都是统一的白T恤,白裤子,胸前印着“经贸部青年押运三趟快车考察团”的字样。
而这位大哥的工作牌上也写了,“经贸部供应港澳三趟快车铁路押运证,郭四奎”。
“我女儿有一张你的录音带,每天跟着你学唱外国歌曲呢,”郭四奎乐呵呵道,“可喜欢你了。”
“大哥,您女儿多大啊?”
“十五了,刚中考完,暑假在家疯玩呢!”提起女儿,郭四奎语带宠溺。
狄思科从背包里翻出一张他跟老黄的合唱专辑带,递给对方说:“这是我录的第一张录音带,不知道武汉这边有没有卖的。我把这张录音带送给您女儿吧,祝她中考有个好成绩。”
他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录音带算是硬通货。
在外面送人家一盘录音带,有时候比递烟递酒还管用。
所以他这次出门,没带太多行李,却背了半书包的录音带。
遇上能认出他,又聊得来的,就送人家一盘。
郭四奎摆手说:“这录音带挺贵的,咱可不能要。”
“没关系,我自己的录音带不花钱。”狄思科拿出钢笔在上面签了名,问清楚他女儿的名字后,又写了鼓励她好好学习的话,“难得碰上一个喜欢我的观众,咱们也算有缘。”
郭四奎不再拒绝,端着饭盒坐在他们旁边,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听说他们要押送活物货车,便一抹嘴说:“那你一会儿上我的车厢吧,我那节车厢是押运活鱼的,比他们那些活猪车厢条件好一点。”
“不是所有车厢都运猪吗?”
因着都是活猪,又没什么可挑的,徐处长让大家三人一组自己找车厢上车。
至于跟哪些猪呆在一个车厢,领导们并不在乎,只要别掉队就成。
“不是,有两节车厢是运活鱼的,还有运大鹅的车厢。”郭四奎解释说,“活鱼车厢的气味没那么冲,但活儿多,你要是乐意,可以来我的活鱼车厢。”
狄思科得了消息,就去找关系比较亲近的徐处长和龙君花了,询问这二位要不要跟他一组。
“押运活鱼的是我四哥,”狄思科在郭四奎肩上拍了拍,“咱可以跟他一起上车,就是活儿有点多。”
徐处长见他俩举止亲密,以为人家真是亲戚,出门在外有熟人关照好啊!
“活儿多怕什么!”徐处长欣然应允,“我老家就是农村的,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
龙君花自然也没有二话,能在相对好的环境里呆着,谁愿意没事找罪受啊?
狄思科觉得他跟庞庆祖是一个部门的同事,有这种好事还是得跟庞庆祖提醒一声的。
于是,他也找到了庞老师。
不过,他是这么说的,“庞老师,我找了两节押送活鱼的车厢,环境比活猪车厢好很多,听说没有猪粪的臭味。我帮您预留一个位置吧?您也能呆得轻松一些。”
闻言,庞庆祖果然不出狄思科所料,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押运员常年跟活猪待在一起都毫无怨言,咱们只是呆两天而已,忍一忍就过去了。”庞庆祖挥手说,“小狄,你就不用管我了,年轻人干工作还是得踏实一些……”
狄思科站在那里听他巴拉巴拉讲了一通大道理,而后态度十分谦逊地说:“好的,庞老师,那我就不给你留位置了。徐处长那边还有事让我跑腿,我先走了。”
“嗯,你去忙吧。”
狄思科颠颠地跑了。
时间一到,就跟徐处长和龙君花一起上了活鱼运输车。
港岛那边喜欢吃生猛海鲜,所有水产都要求保证鲜活。
人家不收死鱼,所以为了能顺利赚到外汇,押送活鱼的押运员们真是想进了办法,降低活鱼在运输中的死亡率。
车厢里全是养鱼的池子,整个车厢里,除了鱼,就是喂鱼的饵料。
几乎没有给人呆的地方。
郭四奎通常用两块木板在车厢角落搭一张简易床,困了就在上面临时歇一歇。
狄思科三人上车以后,只能将裹着塑料布的行李,放到地板上当椅子,勉强能够席地而坐。
“这个车厢里的气味比活猪的好点,但我可没说谎话,这里的活比活猪那边多了不只一倍。”郭四奎换上防水胶鞋,在水池子里来回走动,“活猪只要喂够了水,多冲凉,基本上不会轻易死亡。但我这活鱼可不行,一个不注意,就能死一大片。到时候咱们可就亏惨了!”
三人都觉得养鱼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氧气充足,活鱼们想死也死不了。
然而,问题的关键就是,如何保证氧气充足。
车上没有制氧设备。
若想让水池里有氧,他们要一直穿着水鞋在池子里来回走动,用土办法制氧。
哪怕正是夏天,一直穿着水鞋泡在水里,也能感觉逐渐有寒气从脚底生出来。
狄思科问:“四哥,咱们没有其他办法制氧啊?”
“有倒是有,就是有点废腿。”郭四奎拿出一个用自行车改良的,类似水车的工具,给三人做了演示。
他在池子外面踩脚踏板,轮胎在池子里转动,能带起不少水花。
累是累了点,总比在池子里站一宿强呀!
男同志们将这个水车让给了龙君花,让她坐在外面踩脚踏板。
大家一边在池子里来回走动,给活鱼加氧,一边问起了郭四奎的押运员生活。
毕竟是考察实践活动,他们并不是只闷头干活就行的,回单位以后还要写调研报告。
大家正好可以趁着这次机会,跟一线押运员打听一些押运细节。
在这种环境下几乎无法睡觉休息,几人聊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在一处小站临时停靠,补给水源和冰块的时候,庞庆祖顶着一身猪粑粑味,寻摸了过来。
“庞老师,您休息得怎么样啊?”狄思科关心地说,“幸亏您没来我们活鱼车厢押送,我们三个一直站在水池里,工作了一整晚,这车厢里没有能休息的地方。”
庞庆祖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也是没休息好的。
他倒是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只不过一扭头就能跟老母猪脸贴脸。
感觉自己的衣服和行李袋,都能迎风臭十里。
刚才他下车的时候,补给站的工作人员都绕着他走。
“你们这押送活鱼都要干嘛啊?”庞庆祖打探。
“就在池子里制氧,”狄思科善解人意道,“干这个工作容易得肾炎,这都成押运员们的职业病了!”
庞庆祖肾不太好,闻言立马打消了跟他调换岗位的念头,又背着手臭着脸离开了。
狄思科还真不是诓他,这池子里不但要换水,还得加冰块。
白天他都不敢在池子里多呆,他还没结婚呢,可不能弄出职业病来。
*
列车抵达深圳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货车当天就要在这里进行编组,经过“一关四检”后,所有货物将在凌晨被送往港岛。
此时,车站的几十条铁轨上,停满了从全国各地押送过来的生鲜列车。
其中有一半都是通过三趟快车专列运送来的,据说至少有五百节车厢。
按照考察团的行程安排,所有成员都要在这里继续坚守,全程参观通关检查过程,还得帮活猪活鱼换水,补充饲料,以防这些活物在最后关头死亡。
不过,狄思科、龙君花和徐处长都有其他任务在身上。
徐处长要跟港澳官方代表会面,而狄思科和龙君花要去参加电视台举办的那场庆祝晚会的彩排。
所以,三个人暂时离队,在市委招待所开了两个标间,将浑身的鱼腥味洗去,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庆祝晚会的地点被安排在体育馆。
狄思科上一次来深圳还是四年前,当时这个体育馆还没有落成。
他按照主办方给的地址,乘公共汽车摸了过去。
龙君花是团委派来与电视台对接的,然而,不用她介绍,晚会的副导演便握住狄思科的手说:“小狄同志,好久不见了,感谢你对我们活动的大力支持啊!”
这次晚会的副导演就是当初青歌赛的副导演,跟狄思科见过几面。
狄思科忙说:“我还得多谢咱们电视台的关照呢,我是单位新人,这么高规格的活动原本没有我的份,要不是有郑导召唤,我也没机会出来领略深圳速度。”
双方寒暄了一阵,狄思科便被带去了一个很大的演员休息室。
所有演员的换装化妆都在这里进行。
不过,休息室里泾渭分明。
内地演员凑做一堆坐在左侧,港澳演员聚在一起坐在右侧。
左侧的化妆镜已经被占满了,狄思科便自动去了右侧那边。
这年头对境外音乐作品的输入还有严格限制,所以来内地演出的港台演员并不多。
这次演出不知会邀请几人,但此时的右侧化妆镜前只坐了三个演员。
狄思科走过去时,正听一个年轻男人跟坐着的女演员抱怨:“你的演出早就排到年底了,Linda突然把你弄来大陆,就是不安好心,想在这个关键时刻把你在公司边缘化。”
“她早就说过现在大陆开放了,想帮我开辟内地市场。”女演员低声说,“你在这里多注意,不要乱讲话。这是中央台的晚会,在内地很有影响力,我们要想来内地发展,少不了与他们打交道。”
发现狄思科和龙君花走了过来,女演员停止了交谈,客气地冲他们点点头。
年轻男人知道大多数内地演员都不讲粤语,便无所顾忌地回道:“只要有钞票,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公司不是说可以拿出六十万到八十万帮你举办演唱会?有了这笔钱,会有人主动上门为咱们服务。”
听到六十万的字眼,狄思科本能地望向镜子里的女演员。
这位女士的妆面并不完整,只抹了粉,让整张脸看起来惨白惨白的,暂时没有描眉画眼。
他曾在歌舞团音响室的录像带中,看过她的影像。
穿着带大垫肩的演出服,刘海吹得高高的,紫眼皮红嘴唇。
与眼前这清秀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