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新社会生活了大半辈子,思想怎么比古人还封建?如今哪条法律规定寡妇不许再嫁?我爸走了近十年,您见我妈跟哪位男同志走得近过?什么时候有过作风问题?如今我们兄妹都能独立了,她想再找个老伴正经结婚,怎么就不要脸了?”
快嘴婶梗着脖子反驳:“她找的那个后老伴儿要是没有蹊跷,你二哥为什么把人打出去?”
“我二哥向来脾气倔,刚得知亲妈要改嫁,甭管今天换谁来,都得挨这顿揍!”
狄思科尚不清楚自家妈二婚内情,不想多言,便转而说起妹妹狄思慧。
“我妹妹才十七,跟您家闺女一般大,也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您带头给她造黄谣,这事儿您占理么?”
“那可不是我造谣!”
“这么说,是您亲眼所见的?”狄思科不给她接话的机会,冷冰冰地说,“大家都知道我妹妹在中专读外事服务班,今年三月份开始在对口合资酒店实习。那家酒店是市里跟港商合资办的,消费水平很高,住一晚就是您一个月工资。您还挺舍得花钱的?”
快嘴婶瞟向大儿子,其实这事还是他去酒店送货的时候撞见的。
不过,此时说出来,少不得让儿子再挨一顿揍。
狄思科顺着她的视线循过去,口中继续道:“既然是您亲眼瞧见的,那您说说,小慧当天穿的什么衣裳?梳着什么样的头发?”
“时间那么久,谁还记得清。再说服务员能穿什么,穿白工作服呗!”
快嘴婶只当狄家闺女那个外事服务员,跟国营饭店的服务员差不多,穿白色工作服,戴套袖。
人群里已经有年轻人不客气地嗤笑出声了。
合资酒店咱没去过,电视总看过吧?那边跟国营饭店可不一样。
“哦,那她被骚扰的时候,您就干看着?”狄思科叹口气,“虽然您说话难听,但本质上还是刀子嘴豆腐心,遇上咱胡同的姑娘遭遇这种事,您不说把那男的挠个满脸花,也绝不会站在岸上看热闹吧?您要是还为上大学那事对我有意见,就冲我来,别给我妹造这种黄谣!”
快嘴婶:“我说几句话怎么就成造黄谣了!”
“婶子,您惯于把蚂蚁说成大象,在胡同里嚼舌根,大家伙都不当真。但是万一被不了解小慧的外人听见,您让她以后怎么工作,怎么嫁人?”狄思科刻意板起脸说,“您刚才不是要去派出所报警么,我陪您一起去,顺便问问诽谤罪怎么判。”
快嘴婶脸上青白交加,正想反驳两句,却被婆婆死死攥住了手腕。
“门口过辆粪车你都要出来尝尝咸淡!这都几点了,赶紧回家做饭去!”
*
快嘴婶被婆婆领回去了。
因着方才这一出,胡同里的街坊又聊起了这两家的八卦。
大家住在一个院儿里几十年,别看他们今天闹得凶,其实两家的孩子关系还不错。
狄思科跟快嘴婶的小儿子郑楷是十多年的同学。
郑楷打小儿勤奋老实,德智体美全面发展,而狄思科却是出了名的淘气包,每次被老师叫家长,总有他一个。上中学以前,花在电影和杂书上的时间,比课本还多。
不过,后来老狄意外没了,狄家兄弟几个一合计,决定全力供最小的三个弟妹读书。
供出一个有出息的,亲妈后半辈子就能挺直腰杆儿了。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三人中最会读书的,不是刻苦上进的老四,也不是机灵漂亮的小六,反而是小时候最淘的老五。
高三的时候,狄思科的成绩已经能排进班级上游了。
奈何两家家长的文化水平实在不高,填报志愿时,面对那些陌生的院校名称,全都两眼一抹黑。
快嘴婶当时给儿子支了一个歪招儿——照抄同班葛磊的志愿。
大家平时成绩差不多,葛磊他爸还是个处长,照着抄准没错!
没想到,狄思科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于是,郑楷抄葛磊的,狄思科抄郑楷的,三个高考生报了同样的志愿。
最终,葛磊和狄思科被对外贸易学院录取,快嘴婶的儿子被农校收走,也算皆大欢喜。
然而,谁能料到世界变化会这般快呢!
填志愿时还叫对外贸易学院的学校,刚一开学就改叫经贸大学了。
次年高考,由于外贸正处于改革开放的前沿,属于当年的热门专业,录取线也像坐了火箭似的直线飙升,甚至比北大还高出了八十分。
因为这八十分,郭美凤逢人便吹她家老五是未来国家干部,外贸精英,要为国家赚刀乐儿。
街坊们肯给面子,知道她独自拉扯孩子不容易,经常顺着她的话夸赞狄思科是大知识分籽儿。
对比还在农村试验站种红果的儿子,快嘴婶当然不痛快了!
这两年算是恨上了当年横插一杠子,照抄他儿子高考志愿的狄思科。
不过,这小子经常不着家,即便编排也没多少素材。这才将火力集中在最爱显摆儿子的郭美凤身上。
而刚从医院回来的郭美凤,听说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已经气炸了!
抄起墙上的红缨枪,就要去找快嘴婶算账!
“妈,该报的仇我们都报了,您就别再节外生枝了。”老三狄思民拍拍身旁的位置,“还是跟我们说说那个徐大爷吧,您这突然要再婚,为什么呀?”
“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这几个不省心的混球儿!老徐在文化局是个副局长,我打算请他给小慧安排个工作。”
狄思慧立马急了:“妈,您想结婚就结婚,我肯定不反对。要是为了我,那就大可不必了。我下个月就能分配到合资酒店正式上班,不用您操心!”
“要不是发现你半夜偷偷抹眼泪,你以为我乐意操心呢!”
快嘴婶确实不修口德,但闺女被客人骚扰过也是事实。
“我已经跟老徐打听好了。他们文化局新盖的家属楼那边,要招电梯司机。我闺女长得漂亮,又在外事服务班学习两年,负责按个电梯还不是手拿把攥的!”
几个儿女:“……”
竟然真的找了工作。
郭美凤用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说:“别小看了电梯司机,人家可是有编制的!到时候小六好好表现,我找机会让老徐把你调进局里干个后勤,你这辈子也就不用我操心了!酒店的环境还是太乱了,让人悬心。”
打死狄思慧也想不到,她妈一把年纪要再婚,竟然是为了给她找工作!
一时间小脸被憋得通红。
“您这是干嘛呀!上次那男的已经被我抽了一嘴巴,领班也教我们再遇到这种状况要怎么应对了!”
狄思慧不是娇气姑娘,从小到大也没怎么哭过,此时见她急得眼眶发红,几个当哥的慌忙出言安慰。
二哥最不想老娘改嫁,趁机表态说:“妈,小妹的工作包在我们身上了,您要是只为这事儿,就别再提那个徐大爷了。”
“你们能找到什么工作?说出来我听听。”
“……”
郭美凤轻哼一声。
五个儿子的情况,她最清楚。
老大思国,离异带娃,知青返城顶了他爸的班,在电影厂当灯光师。但这孩子打小就是菜包子,让他去求人比捅他一刀还难受。
老二思强,民警见了都头疼的刺头。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与人茬架插盘,不务正业。钱倒是孝敬了不少,但她心里不安稳,一分没敢花。
老三思民,在工体游泳场当救生员,干半年歇半年的临时工。结识了一个排的姑娘,却从没往家带过一个正经对象,与耍流氓无异。
老四思安,是个书呆子,打着高考复读的旗号,在家里蹲了四年。他弟弟都快大学毕业了,他的分数却是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五嘛,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可惜还没正式工作。而且这小子的胆子比老二只大不小,郭美凤生怕他剑走偏锋,影响了大好前途。
思前想后,五个儿子一个也指望不上,只能由她亲自出马了!
儿子们被老娘调侃得哑了火,尤其是狄思国,作为长兄,本该由他先表个态。
但他平时没什么社交,即使想帮忙也找不到门路。
屋子里陷入难挨的安静。
狄思科沉吟许久,拉过还在晃神的妹妹问:“我记得上次去帮你开家长会,有个家长说,从你们外事服务班毕业的,可以被推荐去当空中服务员,真有这回事么?”
“嗯,但是好像需要另外培训两年。”
郭美凤在她背脊上拍了一巴掌,“有这么好的事,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呢!”
再培训两年,毕了业也才十九,这不是正合适嘛。
“一年的培训费相当于咱家一年多的收入,我说了也没用。交了培训费,咱家不吃不喝啦?”
上了班的哥哥会往家里交工资,老妈手里有些存款,但她五个哥哥早到了娶媳妇的年纪,这钱不能乱花。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狄思慧在很小的时候就无师自通了如何取舍。
狄思科问:“就说你想不想当这个空中服务员吧!”
即便不想,狄思科也得让她想。
在那个合资酒店工作,确实不是什么好选择,书里的狄思慧在那上班时,被一个南方客商疯狂追求,直到两人在北京扯了证生了子,她才辗转得知对方在南方还有个家。
与其让她年纪轻轻就被渣男骗婚,还不如多上两年学呢。
“当然想了!”狄思慧双眼晶亮。
空中服务员也是服务员,但人家有正式编制,改革开放以前,甚至是有军籍的。
在普通老百姓眼里,空中小姐就是神秘、美丽、高端的代名词!
二哥做主:“你想就行,培训费二哥给你出了!”
他们亲爹死得早,这个妹妹就是在哥哥们背上长大的,听了她在酒店的遭遇,谁心里都不好受。
要是真有让妹妹当空姐的机会,他们无论如何也得抓住。
狄思科警惕地问:“二哥,你有这么多钱?”
“那你就别管了,我带着人去南方跑一趟,开学之前一定让小妹进培训班!”
狄思科一直觉得书里那个参与走私的直系亲属,极有可能是他二哥,此时心里不由警铃大作。
“哥,去培训只是入门,最关键的是分配工作。录取空中小姐需要政审,直系亲属绝不能有违法犯罪记录,你可别给小六拖了后腿!”
二哥点点头,漫不经心地应承着。
狄思科知道仅凭这三言两语,根本劝不住他,在心里天人交战一番后,咬咬牙说:“你最近别去南方,小六的学费我包了!我认识了一个演员穴头,答应带我出去走穴,她手下那些演员,唱一场至少能赚五十块!”
“人家请你去唱歌?”郭美凤不信,“你会唱什么呀?要是真能靠唱歌赚钱,那还不如让我去呢!别看我上了年纪,基本功可没落下!完整唱一出《三休樊梨花》和《穆桂英挂帅》轻轻松松!”
狄思科:“……”
“再说了,我虽然心疼闺女,但也不能坑了儿子,你一个大学生,不等着国家分配工作,跑去唱歌算怎么回事?”
“先去试试吧,反正我暑假总得找活干。开学前要是还凑不够培训费,您就拿出点养老钱贴补给老闺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