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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协仔细拿着三张纸,轮流比对琉璃樽,将其中一张,放于乳白色的一樽之前,反复查看。

    一时失语,只瞪大眼睛向漠然站在一旁的阿姊确认。

    源阳面无分毫波动,却抬起步子走向琉璃樽前,一面行走,一面手指三件玻璃樽。

    深吸一口气后,开口,“自乳色这件始,至妃色,再至鸦色,正应了异骨、僵血、鳞症三样异病于寻常人体表体内之状。”

    “骨、血、皮……”

    源协口中喃喃,依次看向手中拓印有琉璃樽上刻制图样的纸。

    对应乳色琉璃樽的图样,是犹如上古时代石壁洞窟中的粗制阴刻画作——一群衣不遮体者,向十数人高的怪状火焰跪拜,而另一群身周长有尖刺之人,正远离那处火焰,四下逃窜。

    “如是,见绕环一众人之状——此怪状火焰,岂非异骨案时,吟天殿内那精冥石般?”源协反应极快,又抽出对应僵血症的第二张。

    这一副拓印,无论樽上的刻制工艺,还是拓印的工笔,皆好于前一幅许多。

    所绘图样也无了前一幅那般粗制感,且图样了然——是一名唐装女子,对镜以锥刺向手臂,虽不见其正面,樽上刻工便于此展现得一览无遗——竟可从图样中此名女子的背影神态中,看出一丝犹疑来。【1】

    【6】

    【6】

    【小】

    【说】

    而图样之外的源协,同样犹疑,“若此图所应为僵血症,怎我看不出……”

    忽然他留意到图样中女子手臂虽已被利锥刺穿,却未见丝毫血滴现出,便很快明白,并非就连发丝都雕得清楚的工匠,竟忘了将被锥刺出的血滴雕出,而是那血本就无法寻常流淌!

    明了此幅图样是应僵血症后,源协在看向第三幅。

    第三幅较于前两幅,既不可言更为粗制,又不可言何处细致,只因无论拓印还是琉璃樽本樽,皆只有一副简单图样——琉璃樽上四面皆雕有鱼鳞状图案,且无论大小样式,皆同眼下东都城中身染鳞症之人身上所长有的鳞片,无甚相异。

    “阿姊……”源协话到嘴边,忽而不知当如何开口,转而作思索状,又不时望向源阳一眼。

    “正如你此刻所思,”源阳抿嘴,鼻中叹出一口气,“你亦见得,此物——此三樽琉璃,其料、其样、其工、其所在之此地宫,又有哪一样,是由寻常民间之物,可企及一二?”

    “阳儿,此言何意?”一直还在从源协手中纸张上判断图样的敬诚,这时发问,同时手不禁直直伸向其中一樽,触碰其上图样纹路。

    实感就同源阳所言,无论哪一项,都非民间财力或工匠得以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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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敬诚发此问,一来是诧异于这间地宫竟源自皇家,二来是为使源阳谨慎言论。

    但源阳似刻意不理会这第二番含义一般,径自开了口,“回敬叔父问,源阳是言,无论眼下此处地宫,或是地宫之中此三樽昭示当前异案之琉璃,皆出自而今大唐皇家!”

    听素来以审慎、沉静示人的源阳,如此不管不顾,敬诚便知此时结论,定是早已于对方心中盘算许久,且当下结论,也无须过多推断,只凭此地宫构造与陈设,即可得出。

    然,最关要之困惑——亦是轻言一刻,便有杀身之祸的推断在于,此处地宫,究竟出于何人之手,或言,眼前尽数景象,该是依哪一名上位之命所致?

    当下,敬诚亦霎时明白,为何那名女囚将拓印交给源阳后,即刻便走向这处高台——因源阳接下来之言语,稍有不慎,或巧而听得,之后性命当如何,则是另一番论议。

    他亦不再强行假作模样,父亲敬晖之死,于他自身而言,亦是一回猛然对当下大唐,自根基至上再至顶端的质疑,于是稍作平静后,他问道。

    “即为皇家所为,然大唐初立至今,皇家亦千人、万人,则你以为,此处地宫该是由谁人示下而所建?”

    源阳欲答,反是通常大咧的源协,这时面露惊恐,“如此指认,就算此时无人怪罪,他日若传出去,则……”

    “怕什么!?”

    源阳反常地咬住牙,显异常不解恨之状,用力紧紧抓住鸦色琉璃樽一耳。

    “既造三样异病,通传两城,此时又故作镇静,差吾等为其将异案、疑症解破,吾等岂非似那随意驱使之骡马?”

    这样的阿姊,于源协记事,知此人为自己阿姊始,从未见过,源协这时亦觉惊骇,而除此之外他同样在意的是,大唐初立至眼下此刻,拢共不过五位圣人,以地宫保存之状见得,此处深埋地下,该是至多不过廿三年。

    如此推测,建筑地宫时,当时武后当朝,或武后为帝年间,照这般想来,“地宫难不成为武后授命所筑?”

    “你又如何知是武后?而非当今圣人?”

    “以年代见……”还有一项,源协不敢开口说,但转而一想,当前已是复唐,又开了口,“以听闻当年先……武后之权术、手段猜测……”

    “所言倒是与我所思一致,当今圣人,吾二人亦得见过,似并非有此意之类。”源阳难得在过去这段时辰,平静言语一回。

    “只恐你二人知其一,却不知其二……”

    敬诚紧锁双眉,犹豫之后仍在两人迷惑而期待的目光之下,克制心中感伤,将敬晖的遭遇说与二人知。

    一番敬晖之死的诉说,直直将源协手中的拓印厚纸震惊于高台之上。

    “如此说来,圣人对来往三件异案,确有不闻不问、不加留意之状,只是如此,又怎……”源协余光斜向源阳,“此处可是已然有十余年之久,彼时当今圣人,岂非仍未太子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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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转而望向敬诚,“太子监国可曾有这般威权,调动这般数量之工匠,就于此东都府衙大狱地下造如此工事?却不曾惊动彼时先皇武后?”

    “若近十年,武后终年整日于寝宫歇息,倒还或然,若此地宫早建于十数年前,则全无可能,当今圣人乃圣历元年三月,才方为武后不动声色遣人唤回彼时神都,若只以此算也才方一轮,仅十二年,当今圣人又是如何自至东都头一日,即召集人手,开始筑此地宫?”

    敬诚言语中先是不置可否,后随一番回想,越觉圣人绝无此般预谋,能早于重返东都如此之久便开始寻人着手营造地宫。

    “韦后如何?”源协再问。

    “心术自是多有两可,只同样一项,韦后未曾得有提前预备营造地宫之机,亦未曾有那般时辰得以于东都与一众工匠斡旋,甚还要藏掖一番,避人耳目,心术再是那般,其能终要为多因所限,故而韦后全无可能。”

    “如此说来,唯有武后一人,才占尽造此地宫之天时地利?”源协的手不住摸向琉璃樽,一面忍不住惊叹做工之精细,与用料之考究,一面追问道。

    “凭眼下所掌之讯息,除武后外,还有一人可堪备下此般工事,而不为人所疑,且所行更为理所应当。”敬诚自言自语般回答道。

    “真人……已然羽化,却又入梦之丘真人,但我觉眼下此些,并非由他所为。”源阳沉思久久,这时又说出一声。

    “自然,真人已然仙逝,即便入梦……”

    “叔父,非也,”源阳未及待敬诚说完,便打断了对方的话,“以真人所能,确能营造此一间地宫不假,然以他只能,如何须造此一间地宫?有那一座玄元皇帝庙,便制得了精冥石,花费十数年建此地宫,其意为何?”

    “此外……”源阳顿了顿,指向一处掩藏于高台后、不经导引轻易甚难察觉的活门,门与墙面的接缝,近乎只几片纸的厚度,“此门通向之处,叔父、协儿,以为通向何处?”

    “通向何处?”敬诚、源协异口同声问。

    “紫微宫,集仙殿……”

    “岂非正是武后寝宫?”源协大惊,敬诚亦然,但张口又闭上,由源协继续发问,“果真此事之后即是武后,然武后早于十数年,便筹划此三项于民、于官、于军之异症,究竟为何?”

    这最后一问,将敬诚、源阳同时哽住,一时地宫高台上,三人陷入僵局与久时的沉默。

    源协倒不在意这些,转而又追问源阳,“方才一直未得时机询问阿姊,既地宫来源一事,一直未有解答,怎自我二人得以见面后如此几日,从未传来消息予我知,也未曾尝试借此离开大狱?方才言又并非为查明鳞症一案,故究竟阿姊是因何留于此一处地宫之中?”

    他一边说,一边眼看源阳的神色变得肃然,自己的言语声随之降低,手再次不住向鸦色琉璃樽上的雕刻鳞片处拨弄起来。

    “鳞症案,我自然是不欲再管,”源阳见敬诚眉眼处一抹失望划过,“只眼下东都城中想来鱼怪数量已不可预估,终还是欲寻得一法,得以尽所能医治城中百姓才是。”

    “可留于此地宫之中,又怎……”源协手上一划,不经意间抠下一块琉璃樽上的鳞片。

    但源阳正抬手举向一处有数名女囚围绕之所在,沿地宫中灯火向彼处看去,源协的行动全然未能引起自己与敬诚的留意。

    女囚围绕处是地宫的一面墙壁,而墙壁上有一巨幅画作隐藏于墙皮之下,而画作暂只由那些女囚小心剥下一层,露出一角。

    然就只那一角,就足以让源协与敬诚再度震惊,那画作露出的一角,是一支显然长有过异骨的手臂,之所以言长有过,是因为其上留下的坑洞,与源协身上未曾长好之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