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亲眼所见,两人根本不敢相信眼前是前两日才来过一回的盛延德营。
就算两人已然从医有些时日,不敢说见多识广,但何样怪事异状,也算见过一些了,盛延德营门内拴住的这名自称“紫汀”的异人,足足将二人定在原处许久。
无论从外观此异人其状,还是见门内营中怪奇的死寂,源阳、源协皆不敢擅自踏入营中一步。
但四肢趴伏于地面,自称紫汀的怪化异人,口中言语已从最初的轻声央求,转为大声哭喊,至眼下,已成了哀嚎。
口中的言语先前还尚能分辨清楚,到了眼下哀嚎,便连字句都不得分辨了。
两人只能听见其人似山野猛兽般发出悲鸣呜咽,却又不知当以何法一解当前双方的困境。
直至那具躯体似力竭倒地,源阳终究没能拗过自己同为一名女子,又正是从医之人的身份,壮着胆子从源协身后向前走。
源协一把拉住他,“如眼前所见为真,那日未见紫汀身周有过任何一块鱼鳞,而如今竟已化为这般怪状,暂不知是何状况,依我之见,还是勿先行轻举妄动才是……”
“可眼下亦不至立于此处一动不动,终究要定下该是返家,还是入营,就这般等着,能待到何时?待到何事发生,方为止?”
“只是……”
“往常是你冲动过我,怎此刻却扭捏躲闪起来?”源阳执意向前,奈何源协即便有伤,力量仍大过她许多,在后硬拖住,不让她行动。
“平日不过是些疑难杂症、怪病异状,眼下却实而又实,是一尊人形怪样无误,若此症尽依相互触及而染,阿姊稍后为此怪所伤,又当如何,此两项怎能相提并论?”
“医者,方为治病救人,此刻他人生死未卜,情状不知,但即便为怪状,却才方喊出自己为紫汀之人,你亦听得,就在眼前,如何只旁观,而施以援手?”
“早先异骨之渔夫、渔童亦全身诡奇,亦终得救,此刻紫汀纵有万般过错,但一旦救得,岂非还能引出许多你我不知之事来?如何不救?”
“眼下方圆数里,唯有我与阿姊在此,其中一人有了闪失,另一人又怎可独自料理?求阿姊三思啊!”
源协这一句到点醒了救人心切的源阳,此时此刻,假使全当盛延德营中都是如这般的怪物,无论自己或胞弟遭不测,恐难以一人之力逃出生天。
“这又该当如何?难不成真此时便返?”源阳面露担忧地看向侧身挺于地面的紫汀,心有不甘地反问道。
“如此或为上佳之计,方才听得紫汀吼叫,心肺似无大碍,约莫只是因惊恐力竭而倒,待我往别处寻些水来,置于近处,她醒了方能饮,总该能顾半日有余。”
见源阳还在担心,他再次重申一句,“即便阿姊如今靠近诊断,终未必得其治疗之法,早先近观此营中兵士,鳞片长至深处,全然入肉者,我二人皆未尽敢下手去拔,此时紫汀连面孔都布满鳞片,未曾分辨得出,如何施救?”
“罢了,罢了,确是方才一时奋激,未能理清现状,你方去寻水,我近处寻些可用草药,稍后加入水中,以缓紫汀症状。”
“如此甚好,”源协翻身上马,还不忘再三叮嘱,“我去去就回,若营内还有何事,无论如何,待我返后再作行动。”
“你既不放心,我与你同去便是。”源阳再望了一眼久久不动的紫汀,同样跨上马,紧跟源协而去。
与营中情状相异,营外草场之上,苍穹湛蓝,云同薄纱,迎身吹来的风,较东都城中还要更为温凉些,煞是舒爽,此般风景,极适举家一同出游。
自然,还需除却自草丛中泛上的异味,两人即便策马奔驰,也要时刻关注草场之中方被挖开翻起不久的泥土,稍有不慎,被驱而跑动的马,便会一脚踩入腐尸和黏液浸润透的凹陷处。
“恐须跑出此片草场,才能寻得净水与草药!”源阳跟在头也不回的源协身后,高声喊道。
“来时,一炷香工夫便从道上下至草场,眼下回返,如何也当时辰相仿才是。”源协紧盯着草场地面,生怕在此途中有了疏漏。
“如此便好……”
源阳担心的并非能否顺利走出草场,而是能否及时得返,再度确认紫汀的状况。
思及想之,她不禁回望一眼盛延德营的营门,惊恐地叫出了声,“源协!源协!快些驻马!”
源协仍在仔细循路,以为源阳还在执拗于当不当将紫汀弃之不顾,“此时去去便返,阿姊勿要太过记挂,先行思及当寻何样草药才是!”
“快些驻马!”源阳根本不顾源协说了什么,几乎失声般喊了出来,“快些!驻马!”
听到阿姊在身后不寻常的喊叫,源协这才长“吁——”一声,将马停下,“此回又是如何……”
话才方悬于嘴边未落,他自觉双目几乎就要跌出眼眶,“这……这究竟是何故?若无记错,此去已然足有一两盏茶的工夫……”
“缘何此刻向营门看去,仍近在咫尺?”源协言语之间只发虚,源阳更是掉转马头,怔怔坐于其上。
就如恰似其分一般,源协的马开始未明其状地嘶叫起来,前蹄向上腾空,胡乱蹬了起来。
紧随其后,源阳的马也开始躁动。
“怎牲畜亦不安分。”
源协一边骂道,一面勒紧自己这匹的缰绳,强行将马四蹄控于地面,再腾出另一只手,替阿姊先行将马拉住,才便于她跳下马。
两匹马在身边大口喘气不已,时不时还低声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叫,眼睛不断向四面张望,而马蹄在湿软的草场地面上不住轻踏,显得焦躁不安。
同样焦躁不已的源氏姊弟二人所感更甚——早该于数里之外的盛延德营,此一刻乍看相距不过十数丈,加之心绪繁杂,更觉并未离远。
但无论如何,这般相距距离,绝非需用去方才策马奔驰那段时辰。
“此到底……”
源阳吐纳已然失序,自家中赶来此处,又受怪样紫汀之惊吓,再心急跋涉才方一段,体力与精神早已消耗甚多,如今再度发现“紧跟”于身后的盛延德营,更是心力不及,竟有些觉天旋地转。
而源协也无法劝慰阿姊强撑些许,无论已成怪化之物的紫汀,还是眼前不远不近的盛延德营,哪一样都是常理难解之事。
最令两人毛发森竖的是,眼下忽而四处无风,且静得使人心中不自在,静得似连草场土中尸首陷入的声响都能听见。
源协尝试在这般窘境中寻得线索,但苦于过往实在未有可供参考的经验、经历,同样立在原地一筹莫展。
正茫然出神,耳边一个女声猛地炸开——来自源阳。
源协还在反应之中,就见阿姊不顾马仍在躁动,慌不择路地爬至马身,双手双脚皆尽力悬于马身上方。
她才将自己安顿完,正欲重拍马背启程狂奔,却见胞弟一动不动,连忙大喊一声,“怎还呆立于一处!未见地面有何物不成?!”
说时迟,那时快,源协才方被提醒,便觉脚边似有何物在向下拉拽,从源阳愕然的眼神中,他不觉屏住呼吸看向地面。
欲再三确认,可情况紧急,源协只怕自己躲闪不及,以带伤之后从未有过的迅捷之姿,跳上马背。
这时在马上,纵观四周草场,有无数双手从地面之下向上伸出,攀附在一切可攥住的地方,而那些手,就如不久前才见过的紫汀一般,就连指尖、指腹也都由紧密的鳞片覆盖,且其上裹有厚厚一层令人作呕的黏液。
眼看那些手即将攀上马腿,源协、源阳几乎异口同声喊出“驾”,欲驱马而去。
谁知地面以下的那些尸首,一时竟如即将飞驰奔出的马一般,躁动不已地纷纷从地下爬出,二人来不及细看,只凭恍然而过的轮廓,既已认出,地面埋藏的尸首,也都化为了如鳞片满覆的紫汀那般的怪化之物。
“我二人分头走,速速驱马离开此处!”源阳被此情此景怔住,一时反应不过来,源协大吼着向她喊道,“至草场之外的道上,马还能再快些!先至道上再会合!”
这时,两人所驾之马后,足足各跟有数十具鳞片异怪,最先头的那几具,能辨清其獠牙大张,面目狰狞,直冲马而来。
“驾!驾!”马受了惊,在这湿软的草场内实难全力奔跑,且地面上不断有怪化之物冒出,阻挡去路,只得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行。
火急攻心,又在烈日之下,很快两人坐于不断颠簸的马上,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自鼻腔至膈膜处皆是躁气,倍感虚脱。166小说
先是源阳所驾之马,因马蹄缠有一只怪物的手,磕绊一时,又源阳短暂失神,连人带马一同栽倒在地。
源协勒马欲停,想要下去搀扶,谁知不经意间追赶在后的一只怪物忽然绕于正在掉头的马前,并腾空跃起,咧大了嘴向源协扑来。
躲闪及时的源协,却因马一脚踩空,重重摔在地面,但他顺势滚了几圈,至阿姊身旁护住她。
源阳依然昏了过去,那群怪物分成两拨,一群开始撕咬被困于地面的马,另一群则一层层地围住姊弟二人。
源协自觉求生无望,苦笑面对已无知觉的源阳,自言一声,“阿姊……说来可笑,方才将我驱于马下之怪物,虽未能看全五官,但眉眼间,竟似那盛延德……”
他放下护住脖颈的手,尽可能地挡在源阳前,再看了一眼日头,缓缓闭上了眼。
耳旁怪物们的尖啸声仍在回荡,且愈加靠近,连那股腐败气味亦愈来愈清晰,源协心想,便是此刻了。
而尖啸之外,这时却不知从远方何处传来一声声呼唤,“协儿!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