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似乎正处在一片阴冷的井底。
为什么要说“似乎”呢?毕竟沈宁云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井底长什么样子,只能从这片数方空间内,枯萎的青苔和上方的井栏判断。
这里十分静谧,但静谧中又伴随着阵阵令人不安的窸窣,井栏外的天空看不到一点云彩轮廓,却有灰蒙雾气时时笼罩。
像极了她在幼年时经历邪祟入侵的场景。
想到这些不好的回忆,沈宁云呼吸先是一阵急促,但随后她又强行调息,恢复稳定,告诫自己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
这时候,一封泛黄的书信,伴随着一把黑色灵剑,从井口光亮处落了下来。
沈宁云赶紧打开信件,上面却只写了这么一句话。
“赠予不知所措的宁云仙子。”
“不必慌张,带着飞剑天怯,前往井口上方的芦苇地。”
“宿命与机缘,皆在那里等候着你。”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但出于好奇,她还是轻轻一跃,离开了井底。
然而当沈宁云来到悬崖尽头的芦苇地时,芦苇地另一边的场景,却让她顿时愕然。
在她眼前,是一片已经破败的宗门。
曾经仰望而不可及的凌霄峰,如今却只剩下失去生机的碎石枯木。熟悉的神农堂残骸遍地,她甚至隐约察觉到,这片破败的芦苇地,应当就是弟子居室所在的地方。
“这定只是一场梦境……可我,怎会梦见宗门被毁灭的一天?”
沈宁云忍不住呢喃道。就在她困惑的时候,另一道声音却从悬崖的尽头响起。
“因为不止肃灵仙宗,整个涵夏神洲,未来都会因为深境异神的入侵,变成这般模样。”
“而你如今所见,只是我为你截取的,未来的冰山一角罢了。”
循着这道声音,沈宁云这才发现,原来悬崖边上,还站着另一位陌生的男子。
他一袭白衣胜雪,漆黑飞剑配于身侧。负手而立,侧脸黯淡却不乏神采。
气质超然而俊朗,哪怕相貌出众的男修在仙宗内不计其数,依然令她一时心驰。
可惜对方的气息着实充满压迫,竟让她感到难以直视。
听到对方说话,沈宁云哪里看不出,自己有可能被某位前辈大能入梦了?
“小女子沈宁云,见过前辈。不知前辈尊姓大名,入小女子梦中,又所为何事?”
她恭敬行礼,不敢怠慢,自认言行举止并无差错。
可当对方转过脸,朝她微笑的时候,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让她一时懵住了。
“尤尔·法泽尔,你也可以叫我法泽尔。”
“法泽尔前辈?好怪的名字。”
“这是夷文,意思是,我是你爹。”
“…………”
这位前辈是不是哪个地方犯了什么大病?见对方一上来就开这种没品的玩笑,沈宁云忍不住有些生气,可想到对方能轻易操纵自己的梦境,还是按捺住,说道:
“这可折煞小女子了,小女子修为低微,岂敢妄称前辈子嗣?”
“生气了么?没必要憋着,我允许你对我发起进攻,就像……你渴望对待那些深境邪祟一样。”
“如果前辈入小女子梦中,只是为了戏弄小女子的话,是否有些小题大作?小女子不值得前辈开如此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
然而,当这句充满冰冷与肃杀的话语说出,随着眼前男子褪去儿戏般的笑容,转而抽出腰间黑剑。
一道冰冷,感知不到任何情绪的视线,也同时投向了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你今日不能从我剑下逃生,他日异神降世,你也不过会成为邪祟饵食罢了。”
“在梦醒之前,你尽可考虑一切办法来击败我。否则,哪怕梦醒之后,第二天你仍会到临此处。”
“哦,对了,别指望肃灵仙宗内有人能帮你。若他们都能看破我的淬梦空间,岂不有负于我仙人之名?”
“!!!”
仙人,这位擅自入她梦中,对她拔剑相向的男子,竟然自称仙人?
可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诧异的表情,一道凌然剑光闪过,她竟在一瞬之间,看到自己无首的后背——
半晌之后,沈宁云再次回归到芦苇地前。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甚至让她来不及感受痛苦。
可临死前的巨大恐怖,那道剑光,却一直萦绕在她的心中,让她呼吸急促,一时无法平复。
这是梦吧,这是梦境才对吧?既然是梦境,那就让我赶紧醒过来呀……
可惜这片空间并没有回应她的期待,取而代之的,却是“仙人”充满戏谑的声音。
“害怕了?也对,你确实需要一点缓冲和接受的时间。”
“只可惜你的感受,邪祟不会理会,异神更不可能在乎。”
当充满肃杀的脚步声从身前传来,沈宁云握紧黑剑,慌不择路的想要转身逃跑。
然而“仙人”的剑意却仿佛与她处在不同的维度。当对方视线在她眼前消失时,她所能感受到的,就只剩来自四面八方的剑光,还有仙人冰冷的嘲讽:
“灾难之下,除了握紧手中剑刃,你无所依靠!”
她的身体再次四分五裂。
再次恢复到芦苇地前,想到仙人之前说的话,沈宁云毫不犹豫,挥剑起身,将灵气溢满剑身!
然后,见仙人拔剑前来,她果断转身跳崖,御剑飞行,竟在瞬息之间遁去十里之遥!
开玩笑!要在正面对决中用剑法击败这位仙人?不说自己只是个炼气九层的小修,关键是,她根本没修习过剑法呀!
说不定是被恐惧激发了潜能,本不擅长御剑飞行的沈宁云此刻遁速却快的不可思议。然而当她远离仙宗废墟,正惊喜于仙人没有追上来时。
她却看到,遁行数百里的她,居然又一次回到了那片芦苇地附近!
“这把飞剑天怯,可不是留给你逃跑用的。”
“而且,你既然没有战胜我的觉悟,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从一位仙人布置的梦境中逃脱?”
剑光四散,当沈宁云又一次恢复到芦苇地前,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经过这么几次惨烈的死亡,她哪里不知道,逃跑只是徒劳?只是沈宁云始终不清楚,不明白,想不通。
“前辈……至少您得给我个理由吧?为什么非要让小女子击败你不可?小女子又没有修习剑术,就算宝剑在手,也握不稳呀。”她苦笑着。
“你入肃灵仙宗,不都背诵过肃灵剑意的口诀么?何况手抖不要紧,多死几次,你就稳了。”仙人坏笑着说道。
“可这……小女子自知自己不善争斗,所以才会加入神农堂,望未来以疗愈之术,治愈守卫深境的边关修士。”
“既无资质亦无心气,前辈花费如此大的功夫,只为让晚辈转修剑法,岂不如渔夫猎兔,徒耗精力而已。”
“求求前辈,放过小女子吧!”
然而哪怕沈宁云这番话说的痛哭流涕,合情合理,仙人前辈却还是坏笑着摇了摇头。
“首先,学医,救不了涵夏人。”
“倘若深境邪祟光靠足够的疗愈术法和丹药就能抵挡,仙盟何须在过去千年不断收缩边境范围,以致涵夏神洲失去近五分之一的土地?”
“再就是,你怎么能肯定,自己没有资质,又不善争斗呢?”
说罢,一道剑光闪过眼前,又一阵剧痛席卷了沈宁云的神经。
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原地恢复,许是因为这次死状没有前几次惨烈,沈宁云竟已经没有太多感觉。
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害怕死亡,更不意味着她没有感到生气。当仙人前辈的剑刃再一次朝她挥来时,这次在盛怒之下,她居然成功驱动肃灵剑意,以飞剑天怯为凭,弹开了他的攻击!
原来……仙人的剑光并非无可匹敌?只是因为之前的自己,太过恐惧?
沈宁云忍不住露出笑容,然而还没等她欣喜一秒钟,那看似被弹开的剑气忽的分成数十道剑光,接着再次席卷了她的身体。
“倘若留在你面前的,除了妥协摆烂,就只剩下拼死争斗一途。”
“你是选择握紧手中剑刃,尝试刺向我的心脏。”
“还是如十八年前,你的母亲一般,委身于强者身侧,只愿为你求得一线生机?”
再次复活,然而这次,当她抬起头,仰视着仙人前辈居高临下,俯瞰她的眼神。
她看到的,却只有深深的怜悯,还有不屑一顾的冷漠。
一如十八年前,那位带走母亲,看向自己的元婴修士。
……唯独,不能让对方,用这种目光,来看待自己!
铿锵!
再一次,沈宁云挥动手中黑剑,弹开了仙人前辈挥出的剑光。
然而这次,弹开剑光的她没有做出任何停顿,而是无比果决,于剑尖燃起漆黑怒火,伴随着最炽热的情绪,刺向仙人的胸膛!
“既然已经别无选择。”
“那么小女子……只能暴起伤人了!”
※
经过一番酣畅淋漓的大战后,虽然这片芦苇地没有丝毫变化,但瘫坐在原地的宁云仙子,早就因为激烈的战斗,变得衣衫不整,香汗淋漓。
“不错,不愧是我看中的女人,眼下你的肃灵剑意已初窥门径,不过切不可懈怠。”
“明日子时,我还会在梦境的芦苇地中,等候你降临此处。”
仙人前辈微笑道。而伴随着仙人力量的抽离,这片梦境,也开始变得朦胧不清,仿佛即将破碎。
“等一下……仙人前辈,既承前辈教导之恩,至少,也该告诉小女子,前辈的名讳吧?”吃劲的沈宁云忍不住大声喊道。
“……想知道?告诉你无妨。”
“吾尝纵横仙盟四方,亦曾深入深境,平息异神之乱。”
“修炼千载,镇守神洲,只为永除深境遗患,解苍生之苦。”
“然夙兴夜寐,终不得所愿。”
“今日转世重修,不求长生久视,只为天下苍生,于危难之际,寻得一线生机。”
然而混沌破碎当中,仙人前辈的身姿早已消失不见,唯有他充满自信与遗憾的声音,依然流淌于梦境,徘徊在沈宁云的脑海。
“苦心孤诣天不负,诚于四海成于心。你也可以称呼我为,于心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