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江府,连州城。
这座人口百万的州城,已被举事义军占领两月有余。
此刻的连州城,再不复往日的繁华。
街上店铺歇业,行人稀少,偶有军士列队在街道上缓缓走过。
城墙上稀稀拉拉站了些拢着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兵卒。
一个兵卒tui的一声,吐出的痰在冰冷的砖石上缓缓蠕动,不一会便冻成了冰疙瘩。
风停了。
天上的铅云压得越来越低。
一颗颗如盐粒般的雪,滴哩嗒啦地撒在大地上。
雪势渐渐由小变大,不久后,大雪扬扬而下。
脸色冻得青紫的兵卒,缓缓从袖中伸出长满冻疮的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雪花很快被温暖的手融化,成了一小滴亮晶晶的雪水。
兵卒望向远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下雪了。
朝廷的攻势,该缓一缓了吧?
一个身穿甲胄,外罩光芒四射大红披风的将领,骑着高头大马从城楼里走出,沿着城墙巡防。
他身后是一名身着鱼鳞甲,不苟言笑的副将。
再后面,是十数个穿着棉甲的护卫。
众人都骑着鞍辔俱全的军马。
那兵卒直起佝偻着的腰肢,站在一旁目送一行人远去。
待人群走后,兵卒斜着眼,不满道:“呸,神气什么。”
“要是老子举事早,也有这身行头。”
副将回转身,阴测测的目光看向兵卒,把那兵卒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那副将只瞪了一眼,却没有任何动作,仍落后一个马头,默默跟在大将身后。
大将便是那位元江府城卖菜的卢老哥。
如今的卢老哥,已经成了卢国公。
但他眼里丝毫没有升官进爵的喜悦,反而满是迷茫和忧虑。
对前路的迷茫,对举事后所见所思的忧虑。
看着城墙上稀稀落落、哆哆嗦嗦的守城兵士,他心中的恐慌,如荒草般疯长。
靠这些人,真的能守住连州城?
到了东城墙尽头,他忽然开口道:“姜副将,我等去巡一巡南城墙。”
姜副将转身朝后低吼道:“卢国公有令,转巡南城墙。”
众人将欲行,背后远远传来一道声音,“卢国公,请留步。”
卢国公转身望去,只见一个文书骑马在城墙上疾驰。
离众人两丈远,文书翻身下马,拱手道:“禀卢国公,平天王在王宫设宴,请您参加。”
卢国公拳头紧握,深吸一口气,淡淡道:“请回报平天王,我马上就去。”
几个月的征战杀伐,黝黑的农夫卢老哥,已渐渐成长为位高权重的卢国公。
他缓缓摘下兜鍪,眼眶有些湿润。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头上,不知是发白,还是雪白。
……
卢国公打马匆匆回了家。
除了一身甲胄,换上便服,又骑马直奔王宫。
说是王宫,不过是张大哥砍了州牧后,随便改制一番便入住的州衙。
权当王宫使用。
只是,再没人喊他张大哥,更没人敢直呼其名——张六狗。
所有人都要恭恭敬敬,称其为“大王”。
卢国公丢了缰绳,步入王宫。
无数来来往往的宫女向他屈膝行礼,数不清的宫廷侍卫向他弯腰致敬。
这一幕,与举事时云口县衙里的情景何其相似!
他们这群屠龙者,不过短短数月,便成了新的恶龙。
卢国公忧心忡忡地进入太平殿。
其实就是州衙的大堂。
殿门上挂着厚厚的布帘,内里奢侈地烧着火地。
殿外大雪飞扬,殿内温暖如春。
大红的地毯上,十数个披着轻纱,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子,伴着乐师的节奏,翩翩起舞。
王座上空荡荡的。
本该高坐王座的平天王撸着袖子,一只脚踩在长案上,正和殿内几个官员划拳猜码。
卢国公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词,沐猴而冠。
堂堂平天王,怎如地痞流氓般粗鄙不堪?
他心中恼怒,仍恭恭敬敬拱手道:“大王唤我,可有差遣?”
平天王已喝得八分醉。
他用油腻腻的手一把扯过卢国公,打着酒嗝道:“卢三,你特娘的读了几年书?”
“这才当了几个月国公,就文绉绉的跟个秀才一样。”
“当罚。罚酒三杯!”
说完,在一群官员的起哄声中,平天王抓了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递到卢国公面前。
卢国公看着这如山寨聚义厅般的太平殿,内心无比激愤。
他抓过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啪的一声,把酒杯摔得粉碎。
全场一片寂静。
平天王大怒,朝殿内大声吼道:“看什么看,给老子继续跳!”
一众女子战战兢兢继续起舞,乱糟糟的乐声也渐渐响起。
他手指向几个官员,冷冷道:“你们几个,自己下场挑几个女人快活。”
“别在这里碍老子眼。”
几个惊慌失措的官员顿时大喜,化为饿狼扑向起舞的女子。
哭泣声、乐器声和饿狼的嚎叫声,太平殿瞬间乱成一团。
卢国公眼中满是悲哀。
他低吼道:“大王,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平天王斜眼看向他,呵呵道:“怎么?嫌我太粗鄙,还是准备骂我坐吃等死?”
卢国公被这话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平天王随意在黄色的龙袍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冷笑着道:“刘国公贤、昌国公勇、凉国公智、卫国公奸,还有一个秉国公,不过是个大棒槌。”
“他们或忠或奸,但都乐得领兵在外,不是驻守险地就是与伪朝作战。”
“为何你卢国公,就留在连州城这花花世界享清福?”
“卢三,好歹我也进过学,你不会以为我张六狗,就只会杀猪吧?”
平天王眼中,不时闪过道道精光。
这哪里是醉了,明明清醒得很。
卢国公眼含泪光,缓缓跪下。
“大王,您当重振雄风,勿忘举事初心啊。”
平天王哈哈大笑,自嘲道:“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平天王,不过是个箭靶子而已。”
“举事至今,只有元江都司参与围剿。”
“伪朝无一兵一卒进入元江府,值守堂更没有参与其中。”
“卢三,你自己看看义军,兵甲坚否?粮草足否?人心齐否?”
“呵呵呵呵,败象已现啊。”
卢国公急了。
他拼命磕头,哀求道:“如今刘国公入迁州、昌国公攻陆州、凉国公取新州、卫国公战滦州,秉国公守明月关。”
“事尤可为,大王何故如此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