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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六七章 丝绸裤衩

    进入六月中旬,宣城府早晚清风拂面,水雾弥人,过了晌午燥意便从地面蒸腾而上。

    梁大力很热,随意披了件短袖麻衫,用罩房里随用随有的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嘴里低喝一声,「真他娘的爽!」

    他是宣城府云记纸业的当家伙计,在纸业发达的宣城,云记只能算是中小作坊,坐拥一间靠溪的铺子,铺子里七八个伙计,他算是矬子里拔将军最厉害的那一个——云老板承诺他,若是成功做出八丈宣,且在陈记表现优异,今年腊月就多给他一个月的月例银子。..

    他一听,多一个月的月例银子,连任务是啥都没搞清楚,屁颠屁颠收拾东西,成为了绩溪作坊第一个报道的人。

    事实证明,来对了。

    吃喝拉撒都是顶级,随时随地都有水,脱下来的衣服有老婆子帮忙洗晒晾,每天都有肉蛋奶,白米饭想吃多少吃多少,晚上下工,厨房还留了两个婆娘煮面,浇头是肉臊子和茄子臊子!

    我的天爷欸!这是什么神仙好日子!

    他们只有一个任务,做纸!

    不停地做!

    不断调整纸浆配比!不断调整捞纸搭配人数!不断调整焙纸手法!不断调整纸张厚薄!

    整个作坊,六十个做纸师傅,分成了十个组,懂写字的一个组,负责记录每一个环节的具体情况;经验老道的一个组,负责纸浆的配比调和;最拔尖的最年富力强的一个组,负责最严峻的任务——捞纸!

    梁大力把换洗的褂子搭在肩上,昂着头,姿态很高:他就是捞纸这一组的。

    直接负责捞纸的,就是整个宣城府都赫赫有名的李三顺师傅。

    李师傅直接带他,虽然李师傅为人严厉,骂他时,时而含妈量很高,时而含孙量也不少,主打一个家谱从高往低往下骂,时不时复习一下前几天骂的祖宗,其他的倒没啥了。

    就当听不见呗,反正说出去只会告诉别人「李三顺师傅带了我小半年呢!」,谁还会后面加一句「我天天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来拆自己的台?

    总的来说,整体都很有排面。

    本来因为这两三个月就这么过,谁曾想,半路来了个程咬金。

    梁大力目光复杂地投向隔壁在小山丘一样的被窝里,咕涌得像一条活蛆的舍友——这厮姓陈,大家尊称他陈三郎君,据说是贺掌柜后爹的前儿子,关系很复杂,他也不太懂,但是管他什么关系,总而言之,这人是通了天的。

    十天前,这人半夜分到他们罩房,赵德正张管事亲自带来的,说老多,中心思想一句话「这是陈家的主子,但现在也是作坊里最普通的一个师傅,大家要好好帮助三郎君,和谐互助、团结友爱、共同成长、共同进步」。

    明面上意思是这个,暗地里他们罩房三个人分析了一下,可能是打个提前量,让他们罩房的别欺负这娘娘腔。

    至少别打他。

    实在忍不住要打,至少别打脸。

    实在忍不住打脸,别扇耳光,脸上五个指头印看起来,不那么「团结友爱」。

    ——这娘娘腔是真烦啊!

    一来就拎着三个大包袱,他们以为是啥好东西,余光瞥着见他打开,好家伙,全是衣裳,光是贴身的衣服裤衩都十好几条,招摇过市地晾在窗户和窗户之间,他三更起夜,妈的一抬头,吓得魂儿都出来了——一件泛着冷光的丝绸裤衩,娇羞地飘在窗户下,像跟他招手「来呀,快活呀,反正有大把时光...」

    他人生第一次被男人的裤衩吓得直飙尿——虽然这也是他起夜的主要目的。

    大户人家的少爷嘛,多少有些讲究,都能理解。

    毕竟是陈家正儿八经的爷们儿,他们

    是下力的下里巴人,他们是来享福的,人家是来历劫的,这道理大家都懂。

    生活上的参差,抛开少爷嫌弃他们睡觉打呼、吃饭吧唧嘴、身上有味儿、袜子穿三天不换、长得丑...寥寥几件小事,最让他不能忍的,是这位陈四少对做纸的不热爱、不认同、不专业、不学习。

    ***穿的娇羞丝绸裤衩,都是你那瘦得跟个杆儿似的妹子一张一张纸卖出来的!

    ***有啥资格嫌弃做纸是个不动脑子的差活儿啊!?

    这位陈四少,十天前一来,先是被李三顺师傅和赵德正师傅问得嘴都张不开;接着上池子,他教了八遍竹帘怎么使,这位少爷愣是红着个脸,眼神飘忽,压根没看他的手法,双手一上一下在水池子里捣鼓,也不知在捣鼓个啥。

    可能是在洗那他娇羞的丝绸裤衩子。

    好吧。

    上水池子不行,那咱就去培房,咱给赵德正打下首,赵管事拿刷子敷纸,你就负责在下面一张一张地分开得了。

    这活儿也干不了。

    前几日还成,这两天嘀嘀咕咕说「肩膀疼」「腰站不直」「手腕打不开」,临到晌午,天气上来了,昨儿最过分,直接找不到人了,赵管事亲自去找,结果在井边找到了这厮。

    这厮趴在井边贪凉,被抓住时,只义正言辞说,「天气太热了!焙坊这么多炉子,不要活了!索性中午多放一个时辰的午憩假,等太阳落坡,咱再把这一个时辰补回来?」

    赵管事这辈子都没听过这种荒唐话,直呼「荒谬荒谬!捞出来的纸什么时候压干了水,就该什么时候上焙墙!做宣纸不是纸适应你,是你去适应纸!「

    陈三少便一声冷笑,「既如此,贺掌柜怎不午间去焙坊?她也觉得热吧?」

    赵德正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三少,「贺掌柜每日晌午要去滩涂上看稻草与树皮晾晒的进度!那时候太阳最白,地气最重,又热又晒,不比焙坊难过!?」

    梁大力眼看这位三少爷眼一拧,嘴一扭,也不说啥了,跟着赵德正管事回焙坊去,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谁知这位少爷晚上下工回罩房,竟默不作声地躲在被窝里,什么话也不说,只见薄被子没一会儿就洇湿了好大一滩。

    哭了。

    这厮竟然哭了!

    我的妈呀!

    还不如把丝绸裤衩子赤裸裸地挂在他脸上呢!

    这大老爷们哭了!

    他上辈子积了什么福,才能看到老爷们儿躲被子里哭这种缺德画面!

    梁大力不想管隔壁床那条蛆,转头搭着褂子就预备上工,刚一出罩房,便见柳记的邱地黄拎着两壶水朝他们罩房走来。

    噢。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待见这位陈三少爷。

    柳记的这位沉默寡言但胳膊练得贼拉大的邱地黄,和陈三少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