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罩房的灯,比天棚的灯少一些,故而光亮也弱一些。
显金快步过来,乔徽一语言罢,见夜幕黢黑,便预备伸手虚扶,显金脚步又快又稳,乔徽神色自然地缩回手,补了一句,...还以为你看不清。
显金笑道,你不仅知道我的嫡系是哪几个,还一直记着我夜盲呢?
乔徽后背肌肉一紧。
你记性这么好,怪不得是南直隶最年轻的举子!显金咧个大牙笑,且,如今还无人超越,心里乐开花了吧?
乔徽肌肉一松,在看显金白花花的大牙,抿了抿唇,颇为无语地转过头来,目光回到墙上的《二十规》,千拖万拽把话题扯回来,语带推测探究,这几人虽是你纯正的嫡系,但比起李三顺、董无波、钟大娘等人,他们名声不显,不那么扎眼...所以,你把这几人放去哪儿了?
显金收回大牙花子,双手抱胸与之并立于墙下,咱就是说,两军交战前,你也这么大剌剌地说战术吗?
两军交战?乔徽轻笑一声,你如今是三国鼎立,魏蜀吴各藏祸心。
显金眉梢一飞,目光清泠泠地落在乔徽脸上。
外有福建玉扣纸劲敌在前,内有瞿老夫人虎视眈眈在侧,你现在是九州只占益州的蜀国刘备,还被吴国孙权也就是你们家老太太,推出去打兵强马壮的大魏...若是战败,自然拿你祭旗;若是战胜,便将你合理吞并...
乔徽似笑非笑,金儿啊,你这处境艰难得像落到鲨鱼嘴边的带鱼。
显金翻了个白眼。
又是带鱼。
这厮是不是这辈子都跟带鱼过不去了!
带鱼这么好吃,到底为什么要妖魔化人家!
显金双手抱胸,再白了一眼,乔大公子跋山涉水夜探绩溪作坊,就为了嘲讽一下可怜的蜀国战将?
乔徽目光钉在墙上,随意颔首,否则呢?因为想你吗?
在显金白眼翻上天之际,乔徽双眸一目十行,再看了一遍《二十规》,青年郎笑着转过头来,修长乌沉的眼睛像工笔画勾勒出来的一样,你别说,还真是因为想你。
不等显金说话,乔徽半侧过身,神容平静道,后两天,我会去一趟京师,约莫大半个月,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显金点头问,你同宝珠说了没?
乔徽摇头,是秘行,不适合跟宝珠说。
那你跟我说!
显金手在嘴巴前做了个穿针的动作,我一定把嘴巴闭严实。
乔徽笑起来,精致锋利的轮廓狭窄清楚,我来,是想问问你,需不需要在身边留两个死卫?
啥?
她已经是重要到需要贴身暗卫的商业巨鳄了吗?
乔徽解释道,最上面的争斗还没完,父亲仍在风口浪尖,还需劳你多费心照料,我身边有八十死卫,都是当初东海上的海盗,全是哑巴,你若需要,我找两个年纪大一点的留下来。
噢,不是保护巨鳄,是保护乔师。
显金想起乔师那双烂了又烂的脚踝——京师并不太平,看似花团锦簇,实则风云诡谲、风波频现。
显金歪头思索。
乔徽掌心朝上,手一挥,两个暗影飞快从屋檐蜻蜓点水般跳跃出去。
乔徽神色自然地放心说话,百安大长公主和昭徳帝的矛盾。三年前,昭徳帝意图借助内阁之力,扶正理学,铲除心学,本质上是为了对抗在朝中军中都颇有威望的百安大长公主。
他拿百安大长公主麾下出身的定远侯作伐,顺势铲带势力不足但名望颇高的心学代表
,也就是我父亲;
定远侯在东海战局不明,我隐姓埋名出海,最初偏安于一支单薄的闽南海盗,而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带着这支海盗打到了倭将藏匿的小岛,生擒了将帅,与此同时,百安大长公主也带领一众兵马夜行赶路,到了福建,夜袭福建布政使司府,将福建诸官尽数羁押,我与她里应外合,破了这个局。
破局之日,便是百安大长公主与昭徳帝暗流下的矛盾,浮上水面之时。
乔徽右手指节随意搭在深棕色的外袍布衫上,手指修长遒劲,上头一直在斗,与倭人是和,还是继续打?海上开市是关,还是继续开?都是未知。
昭徳帝一派暗戳戳隐喻,百安大长公主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大长公主一派明目张胆斥责,当今圣人平庸无能,女干臣当道。
显金静静地听,抬头问,咱们是大长公主派的?
咱们这两个字,让乔徽很高兴,嘴角很难压下去。
是。乔徽点头,我爹,你乔师还守着文人风骨,绝不站队;但我是很明确地支持大长公主。
显金再问,抛开站队,你觉得谁的赢面大?
乔徽默了默,谁是为民者,谁的赢面就大——从目前看来,大长公主提出的变法,维护的是百姓,动的是士大夫、世家的权益。
显金埋头想了想,目光如炬地抬起下颌,这么说来,对于倭人,大长公主是想和?
白堕之乱,不过十年,国库空虚,并不宜大兴战事。再者说,穷寇莫追,倭人一旦狗急跳墙,联合高句丽,我朝东南、东北都要建防线,这条线...可就拖长了。
乔徽意有所指地开了口,大长公主,想谈和,既是谈和,也是施恩。
显金若有所思。
不远处传来一阵纷杂繁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一道黑影落下,双手比划得非常快。
显金没看懂这打快板一样的手语,但她知道大家伙每日的作息,探头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伙计们洗完澡回来了。
乔徽鼻尖嗅了嗅,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我闻到迎面走来的汗臭味了。
显金失笑,带鱼味儿和汗臭味儿,谁也别嫌弃谁。
有人脚程飞快,估计是赶着睡觉,跑步速度堪称奥运八强。
显金手比脑子快,一把将乔徽拖进两间后罩房的狭窄夹缝里,嘘——既是秘行,就别被看见。
夹缝很窄。
乔徽努力了又努力地让后背紧紧贴住瓦砖墙壁,为自己的胸膛留出足够呼吸的空间。
少女就贴在他胸前。
头油是茉莉花味,馨香淡雅,若不是靠这么近,他一直以为显金身上的气味只有阳光晒过的暖香。
这个情状,比任何时候都更艰难。
他宁愿死,也不想显金发现自己的悸动和无措。
乔徽双手撑在墙壁上,颇为无奈地开口,金儿,有没有可能我的死卫会飞檐走壁,我也会?
显金没听懂,专注点都在离得越来越近的大部队,懵懵地啊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乔徽的意思,啧了啧,那你不早说!
乔徽艰难地瞥向被显金抓红的手腕,我也没想过,你有这一身用不完的牛劲儿啊!
一拽就把他拽进来了。
他一直以为显金每天坚持练习八段锦,是为了合理地多吃两碗饭来着...
显金笑起来。
狭窄空间里,笑声发闷。
少女高高束起的发髻一抖一抖的,头发丝正好扫在乔徽的下巴颏。
乔徽难
耐地移开脸,别动弹!等人走了,我立刻就走。
显金笑着点点头,半缩着腰和膝盖,隔了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开口,暗渡陈仓。
乔徽:?
有种被抓包的惊慌。
什么?乔徽的口吻平静,尾音却不由自主地抖了又抖。
暗渡陈仓。显金重复了一遍,你不是问我嫡系中的嫡系都去哪儿了吗?我现在正告诉你呢:三国鼎立,我这可怜巴巴的蜀国用的是什么兵法。
乔徽如今脑子乱得很,像灌了一壶茉莉味的浆糊,搅吧搅吧,好像砰砰砰直跳的那颗茉莉味的心脏,不在胸腔里,而在脑子里。
隔了好一会儿,乔徽才明白过来显金的意思。
月色很美,流动的光,像无形的水。
初夏的夜很美,稍微潮湿的空气,像蒸屉散了火,黏腻的余味。
乔徽低头,少女的鼻梁小巧地挺翘起来,轮廓可爱的耳朵像一只冷白的丁香——少女正被后面拥挤的墙与湿润密集的苔藓,推向他。
咚咚咚——
是乔徽的心跳。
他今晚注定无法入眠。
他的狂喜,可以由他独自消解。
但如今,他必须找点话来说。
说什么呢?
乔徽深吸一口气,双手团成了两个拳头,再慢慢打开,遒劲有力的手指崩成几条相交的直线。
无论对内,还是对外,你都会赢的。
你仔细想想,三国鼎立,最后赢的,不是一直被动挨打的蜀国吗?.
乔徽声音低低的,带着嘶哑与暗沉。
显金怔愣片刻后,蓦然抬头,她这才发现,乔徽如今的嗓音,好像与初夏的夜晚非常相配。
闷热、湿润、粘稠、拉丝。
好像与漂泊在空中的轻飘飘的月光一起,千丝万缕地、空灵游荡地、缓慢平和地,落在湿乎乎的地上。
显金抿了抿唇,吞了口唾沫。
乔徽侧耳倾听显金的后话。
你真的有在好好练欸。
显金开了口,胸肌好大,腰也好细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