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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0章 麦田守望者

    唐代皇帝的葬礼,是复杂、多元、奢华、隆重的。

    简而言之,人之重,莫过于生死二字而已。无论是谁,他的诞辰与忌日,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没有之一。

    所以唐代帝王的葬礼,隆重得有点吓人,以至于后世朝廷难以望其项背。

    皇陵要离皇宫数百里的距离,选址还要“遥相呼应”。

    送葬的队伍,没有个几千人,那就是对先帝不敬。所有文武官员,皇帝亲信都要为先帝送行。

    然而,李璘好像没有为自己修皇陵,他的子嗣也不可能修。就算他提出来,方重勇一句“国家艰难一切从简”,就能搪塞过去。

    没有皇陵的帝王,懂的都懂。至于葬礼上那些纷繁复杂的规矩,也都被故意省略了。

    只是一切都可以省,唯独下葬这个程序不能省,因为无论如何,死人总要入土为安的。

    那么问题来了,李璘要葬在何处呢?

    李唐宗室的皇陵,那可是在关中的。就算再寒酸,天子也不便于葬于关中之外。

    严庄一夜没合眼,安排李璘的葬礼,一直忙到天空吐出鱼肚白,他才拿着一张地图来到方重勇府上。

    “官家,李璘的葬礼,其他的都好说,唯一的问题,是葬在什么地方。

    汴州可不是李氏传统的墓葬之所。身份是天子的话,再不济也要回关中的。”

    严庄一脸肃然说道,面色中带着说不尽的疲惫。

    “外放亲王,客死他乡的直接葬于外地,自大唐开国便有之。

    既然天子死于汴州,那便葬于汴州吧,一切从简。”

    方重勇轻轻摆手说道,他也是一夜没合眼,脑子里不断盘算这件事要如何善后。汴州朝廷,李璘只是名义上的主人,方重勇才是实际掌控者,这一点非常重要。

    既然是实际掌控,那么无论汴州朝廷内外发生什么事情,方重勇都得必须兜底,无法逃避善后责任。

    “下官也是这么想的,有这么几处地方,官家任选一处即可。

    都是半日脚程的,不耽误时辰。”

    严庄小心翼翼的说道。

    这件事不好办,更不讨好。可谁让他当了左相呢,这些事情,不做也得做,避无可避。

    二人在书房内盯着地图,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看着严庄选中的这几个地方,方重勇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几处地方,位置都太正了。这是要让每个来汴州的旅客商贾们,都顺便祭拜一下先帝么?你觉得像话么?”

    方重勇面色不悦质问道。

    “毕竟身份是天子……”

    严庄喏喏不敢多言。

    “不如,就葬于郭桥的麦田旁,当一个麦田守望者吧。”

    方重勇大手一挥,给了个让人意外的答案。

    郭桥这地方有什么呢?

    从前有什么不知道,但现在,善缘山庄就在郭桥。银枪孝节有一部先锋军,其军营也在郭桥。

    那地方并非运河的必经之处,所以也相对冷清。

    方重勇安排将李璘安葬在郭桥,显然是给那些善缘山庄里面参加“劳改”的人看。他这是表达什么意思,恐怕明眼人都看得懂。

    傀儡,就该是傀儡的待遇!怎么能喧宾夺主呢!

    假如李璘死后都人人瞻仰了,那将来方重勇若是去世了,要怎么处理?

    这里头可是大有文章的!

    “下官这便去办,今日午时,便在郭桥下葬,一切从简。”

    严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

    “时间紧任务重,你多担待些。

    去吧,午时郭桥见。”

    方重勇疲惫的摆了摆手,将严庄送出了自家府邸。看着旭日东升,天边云彩被染红,他这才无奈的叹了口气。

    政治的玩意,真的是很麻烦,却又不能不管不顾。

    李璘驾崩的消息,会在今日上午传遍整个汴州。午时,“文武百官”们会到达郭桥,参加所谓的“葬礼”。

    参加完葬礼,百官们会来到汴梁城皇宫,参加新天子的“登基大典”。

    有两拨人,各自准备各自的事情。

    严庄负责安排关于李璘葬礼的一系列后事,而新天子李偒的登基仪式,则由郑叔清来张罗。老郑昨夜不情不愿从被子里钻出来以后,得知李璘被高尚所杀,大惊失色,主动提出承担新天子李偒的登基仪式。

    不得不说,郑叔清的政治嗅觉确实是超人一等。

    他的身份,办李璘的葬礼显然不合适,那样会给人一种“五姓七家同情李璘,暗中对方清不满”的意思。

    然而改成郑叔清给李偒主持登基仪式,那就释放出了“五姓七家支持新天子”的信号。如果再加上李璘是被谋刺的传闻,这其中的水就更混了。

    两件事看似大差不差,实则很有讲究。郑叔清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说明他从基哥时代就开始混迹朝堂,多年屹立不倒,绝非是单纯靠的运气。

    汴梁城皇宫御书房里,李璘的尸体早就在第一时间被运走了。至于找仵作来验尸之类的事情,那是完全不可能去做的。

    换言之,李璘死了就是死了,至于他的真正死因,官府压根就不会对外公布。只要是太子李偒正常继位,那面子上就过得去,谁也不会多说什么,更不会有人替李璘抱不平。

    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

    此时此刻,还未参加登基大典的李偒,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如水。郑叔清也不催促他,就安安静静的等在一旁。至于登基大典的具体事务,自然有礼部的其他官员来负责。

    汴州朝廷运转了这么多年,功能也逐步完善,自然不会出现新天子要登基,都不知道该怎么操办的笑话。

    “郑尚书,孤可以不登基么?”

    李偒抬起头,看着郑叔清询问道。

    他不是不想当皇帝,哪怕是个傀儡皇帝,那也比傀儡太子要好啊!

    问题是,不该现在登基!

    现在登基,李璘的死亡,就有李偒的一份干系了。进了这个坑,他就没法出来了,一辈子都出不来!

    “陛下,微臣本不该说什么。

    然而还是那句话,人生在世不称意,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真不差这一件。

    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吧。”

    郑叔清对李偒叉手行礼说道,话语说得很婉转,但态度异常坚决。

    “郑尚书,你能不能告诉孤,父皇是怎么去世的?当真是那……”

    李偒欲言又止,他当然不是在说高尚杀的,毕竟这个已经是明牌了。这就好比说,一个刺客杀了天子,难道刺客就是自己想杀人么?

    高尚杀的李璘已经确认无误,但高尚杀的不代表就是高尚自己想杀,幕后极有可能有看不见的黑手!

    李偒就是想问,是不是方重勇指使的。

    “陛下,这件事确实不是官家所为,微臣可以用人头担保。然而,高尚背后具体是谁,那微臣也不知道。”

    郑叔清不急不缓的说道。

    “如果孤不当天子,会如何?”

    李偒有些不甘心的询问道。

    他早上一起床,郑叔清就带着礼部的官员堵门,然后这些人告诉了他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老爹李璘挂了,身边的贴身宦官高尚杀的,自己这个太子,今日就会登基!

    然后才有了现在的御书房对话。

    “陛下若是拒绝,恐有杀身之祸。”

    郑叔清正色说道。

    “方清他竟然敢弑君!”

    李偒拍案而起,脸上惊怒交加!他万万没想到,局面已经到了如此险恶的地步。

    “陛下,微臣说假如啊,不可能是真的。

    假如有一天,您不甚失足从自家阁楼的阶梯上滑下来摔倒了,以至于身体伤残卧床不起。

    那时候您又不是天子,又不是太子,谁会关注一个亲王出什么事情呢?

    所谓弑君之言,戏言都谈不上,微臣无法置评。

    弑君,起码得是君才行。您当了天子,您才是君。您若是不当这个天子,那……您觉得微臣应该怎么称呼您?”

    郑叔清一晚上没睡觉,满肚子火气,忍不住阴阳怪气的反问道。

    李偒缓缓坐下,胸膛剧烈起伏,面色阴晴不定。

    郑叔清就差没直接指着李偒的鼻子反问: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谈条件?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郑叔清长叹一声劝慰道:“所谓天道轮回,人说了不算,一切都是天意。陛下愿意承接天意,当这个天子,善莫大焉。就算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妻子考虑,谁家里没几口人呢?”

    “朕明白了,午时先帝葬礼完结后,便是朕的登基大典了对吧?”

    李偒有气无力的询问道,那模样跟第一次逛青楼,却被老鸨羞辱的穷酸嫖客一样。

    这个天子他是当也要当,不当,别人给两耳光,还是得当。

    人还是别犯贱了吧。

    “回陛下,确实如此。陛下现在就应该沐浴更衣收拾一下了,时间并不多。”

    郑叔清对李偒叉手行礼说道。

    “知道了,郑爱卿去忙吧。”

    李偒无奈摆手,他知道郑叔清是方重勇的亲信,私交甚密。无论他对郑叔清说什么,对方都会如实转告方重勇,说了也是白说。

    等离开汴梁城皇宫后,郑叔清这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如果李偒是个真正的狠人,真的不惜牺牲全家老小的性命,也要拖方清下水。

    那他是真的能做到的,绝非儿戏。

    弱者面对强者,便是要有鱼死网破的勇气。因为他们除了勇气以外,在力量对比方面,当真是一无所有!

    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坐如针毡的天子,那也是天子啊。

    李偒怎么可能有牺牲全家,拖方清下水,让方清难堪的勇气?

    全家死光,只换得对方名誉受损,这样的买卖,有多少人愿意去做?

    伴随着李璘的意外亡故,改朝换代的节奏要加速了!

    郑叔清心中悠然长叹,一点都没感觉到兴奋。他只觉得这个旋涡实在是太巨大,稍有不慎就会翻船!

    作为一个始终都“穿着鞋”的老官僚,郑叔清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局。

    哪怕是早早上船的人,如果海面风浪太大,落水的可能性也不小。改朝换代的速度过于剧烈,便意味着人头滚滚。

    不同之处只在于,谁的人头会掉。

    ……

    午时,汴州郭桥一处麦田旁边,李璘的棺椁,被汴州本地专门负责丧葬的队伍,小心翼翼的放入挖好的墓坑之中。

    什么陵墓啊,墓室啊,全都没有,就连陪葬的明器,都是非常随意的弄了一些纸做的。

    别说是帝王了,就连民间稍微富足的家庭,都不会如此寒酸,将过世之人下葬。

    方重勇全程面无表情,看着李璘的棺椁下葬,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给死人体面,对于活人来说,不算是什么难事。他完全没有必要,把李璘的葬礼搞得如此匆忙,如此寒酸。

    可是,方重勇却还是选择了这样的一种方式。死人看不到听不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对李璘这个天子太过礼遇,会给某些人错误的信号。

    比起杀人,方重勇还是喜欢这样温和的手段,最后只杀该死的眼瞎之人。

    “官家,先帝已经入土,是时候封土了。”

    严庄走了过来,在方重勇耳边小声说道。

    “嗯,封土吧。”

    方重勇微微点头道。

    严庄继续说道:“郑尚书那边,已经办妥了。百官们等会直接去皇宫参加登基大典即可。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

    天子李璘死了,然后……就这样死了,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也没有什么日月含悲。

    人们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很快,大家都会将他遗忘,这就是傀儡皇帝的所面临的现实。死去的傀儡皇帝,连最后那点价值也没了。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幽燕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下一步,是该找史思明算算账了。”

    方重勇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身后的“专业团队”,正在修建李璘的墓碑。

    它将在这里,当一个麦田守望者,天天看着郭桥“善缘山庄”的劳改犯们劳作。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