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下,一对童男童女的纸人端坐着。刚刚下过雨,纸人身上倒是颜色如新,脸上的画工与宋域见过的那个纸新娘如出一辙,樱桃小口怪模怪样,色泽血红,对着来往的路人微笑。
铺子的门板就放在童男童女的身后,店门里却是黑洞洞的,还垂着一块帘子将里头捂得严严实实。
宋域本已经走到最前头了,看了一眼那纸人,便脚步一错,若无其事地躲去了解南石的身后。
解南石则是眉头微皱。他初来清河镇时并不觉得此地有什么异样,是以五年前他只是栖身一晚,次日便启程去了下一个镇子。可现如今,清河镇仍是清清白白,唯独这香烛铺子萦绕着随异界而来的阴郁气息,隐而不发。这里面很可能有一只早已披上人皮的异鬼。
杜安辰见这里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轻啧了一声,率先一步上前推开了店铺的门。随着吱呀的一声,细微的灰尘从香烛铺内飘了出来,带着一股木质腐朽的气味。
杜安辰当即侧开了半步,解南石也第一时间用袖口掩住了口鼻,反倒是藏在解南石身后探头探脑的宋域被灰尘冲了个正着,忍不住低咳了一声,嘟囔道:“这是多久没打扫过了……”
香烛店里看起来有几分破败,地上凌乱的堆着各种纸钱和纸人等,四周柜子上则摆放着各种香烛、寿衣、各种贡品盒子。东西都是乱放的,看起来毫无章法,整个香烛店都给人一种无处下脚的感觉。
宋域站在门口,手扒着门框有些不太想动。他当年并没有来过这家店,事实上等他按部就班的做完基础任务后,整个小镇已经快被异鬼完全占领了,系统给出的最后一个任务是逃离小镇。
那时候宋域有游戏提供的技能,也有免除疼痛的能力,虽然危机比现在高出百倍,却没有什么恐惧感,甚至连真实感都不存在。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不光怕疼,还挺怕鬼的。别问,问就是心脏差点骤停。
尤其是在看到从柜台后,钻出的那张老人脸时。
那张脸明显属于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的,只是上面没有半点褶皱,仿佛强行被拉平整了一般,薄得仿佛只剩下一张皮了,而他的眼睛里也只有单纯的白色。再配上这满屋的纸人,恍然有种不似真人的感觉。
“客人想要买什么?”老板的声音很粗而且一字一顿,有种磨砂的质感。
宋域躲在解南石身后,打量着老板:“异鬼?”
解南石没有回答,他也不太确定答案。异鬼非本界之人,身上所携气与常人不同,道家分辨异鬼主要观气。但异鬼也并非没有遮掩自身气息的能耐,而此间阴郁缠绕驳杂,解南石一时间也不敢断定对方是或不是。
他负手身后,隐藏在袖袍中的两指已抽夹出一枚符箓:“练气化清。”
符箓上,金色的暗纹流淌而过,随即整张符纸都失去了原有的鲜亮光泽。与此同时,香烛店内一阵清风席卷而过,原本的气息一荡须臾间便消弭干净,仿佛眼前只是一间有些杂乱、疏于打理的普通香烛店。
宋域也是“咦”了一声。解南石这个环境驱散型技能他没见过。更关键的是,他原先是修行人的视角,现在乍变常人,对驱散的体验新鲜了不少。就觉解南石的袖中冒出一缕淡淡的香,随即香烛店铺突然明亮清爽了不少。就连店老板的面容也一扫原先的诡异,看来不过是个眼中有翳的寻常老者,倒令人心生怜悯。甫踏进铺子时感到的缠人刺骨的阴冷也骤然一轻。
那老掌柜却如同并没察觉到店内氛围的改变,只是用他那双视物不清的白内障眼睛努力地找寻门口客人的模糊身影:“客官是需要买点什么?”
杜安辰踹开店门后,并未进店,只是抱胸靠在门口。她眸光流转,却毫无匹配那明媚面容的艳色,只是略有些隐晦地在解南石短暂停留。而此时宋域与解南石的注意力全放在了那老者的身上,并未察觉。
宋域对自己抱上的这个大腿别说有多满意了,此时也不躲着了,迎面就冲老掌柜走去:“老板您暂且歇着,我就随便看看。”
香烛铺子和其他店面能一样随便看看吗?老掌柜那张紧绷绷的脸登时就垮了。他背着手回了柜台后,佝偻身形被陈旧柜台挡了个严实。宋域是毫无尴尬,每见一个纸人便凑近了瞧。看了一会儿,他便求助地回头望向了解南石。
解南石是修道中人,虽说此时修为大不如五年后,眼力却没落下多少,立刻就被宋域自以为的puppyeyes给闪到了。他本不欲理睬,但此间的怪异和异鬼的联系还是令他开了口:“是同一人所画。”
有了专家发话,宋域一个折身就将大半个身子压上了柜台,边敲边往里头探:“掌柜的,你这些纸人都是自己画的?”
老掌柜大抵觉得这群人是来找茬的,被宋域磨了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喘了一口:“是。”
“都卖给过谁?”
“谁家有事卖谁。几位,家里有事?”
杜安辰听得此话刺耳,不愿像宋域和解南石那般家人被这等市井小人阴阳怪气还是和颜悦色,当下出声:“平安司办案,有话答话。”
估摸着是这小小的清河镇素来太平,平安司在本地并不怎么受重视,那掌柜的并未被这句话呵住,只是硬将自己那张没有一丝褶皱的脸给拧出了个眉心川字纹:“哎哟,小店可不能让女子进,不吉利。”
宋域当然不提倡封建迷信,但他更不提倡杜安辰为了反封建迷信直接砸店。眼看她巨剑要动了,赶忙错开两步挡在二人之间:“你这铺子开了多久?也有个十来年了吧。左右来你这里买办白事的应当都是附近的人,怎么,一个都不记得了?”
他的声音陡然严肃了不少。平安司虽镇不住老掌柜,但五年《见神》和各种大人物打交道沾来的威势还是令他开始配合:“记是记得。可镇上人不多,最近是没什么生意的。”
“那上一次呢?上一次买纸人的是谁?买了多少?”宋域心如明镜。他们最开始找这家铺子,是因为怀疑异鬼藏身于此。但从解南石的反应看来,这里只是留有异鬼的气息。是以,很可能是已经占了人皮的异鬼在此间买了纸人,制作了清河镇外的纸新娘。
异鬼夺取人身需要先将人制成容器,气运相合并且精神意志远超被夺舍的人,才有可能夺舍成功,这也是很多异鬼还没来得及夺取人皮就直接消散了的原因。纸片人倒是一个很好的寄存空间,但是纸片太薄太脆,想要成功跻身并不容易,也没有办法永久性寄存。这精准的操控力都足以夺舍人类了,何必凑合在纸片当中。
这么看起来,幕后的人倒是也蛮有想法的,这一手颇有猛虎嗅蔷薇的细致了。
老掌柜磨磨蹭蹭,仍在回忆。解南石已经找到了一只和镇外遇上的那只纸新娘几乎一样的纸人:“这种纸新娘,老板近期卖给过谁?”
老掌柜那双蒙着白翳的双眼瞟了两下,多少是回过神来平安司真是来办案的,怕摊上麻烦便不再说话了。
宋域将老掌柜脸上痴愚市侩的神色都收进眼底。他万不想错过线索,索性银子开道,借着口袋的掩饰便取了一两银子摆上了柜台,又一指解南石手边的纸新娘:“这纸人我要了。不过我们地下的那位兄弟可得知道自家娘子是不是被你们这群商人卖了好几个。同样的纸人,除了我们你还卖给过谁?”
解南石不由又为宋域这番乌七八糟的话皱了眉,杜安辰更是扭头出了店铺。唯有老掌柜,看人是看不清的,银子却瞧得很真切。
他已多时没有开张了,这一两银子何止是雪中送炭,简直能给他烧个熊熊大火,倒是硬出了一张笑脸:“家有男丁过世的都会买些纸人新娘。我瞧瞧啊……哦,是这啊。客官放心,这一批纸新娘因是我换了纸,画得不顺,不显俊俏,拢共也就做了十个,还个个不同……”
宋域打断了他:“那其他九个呢?都分别卖给谁了?”
老掌柜话头被掐,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也是丝毫不恼:“也没有分别,大概是两三个月前被人买了去了。”
“什么人?”
“不认得。怕是个外乡人吧,穿着件大黑斗篷,说话的语调有些古怪,我不曾听过。他买了些纸人新娘和童男童女,倒没什么不寻常的。”
宋域与解南石对视一眼,只觉那人是异鬼的可能性陡增。异鬼穿着的人皮不是自己的,形貌大多不会有什么变化。是以宋域又问道:“那人是男是女,是胖是瘦,或高或矮,有无相貌特征?”
老掌柜没回答,只用自己的白内障眼睛看着宋域,算是无声的回答。
宋域又试探着问了些话,见老掌柜确实没有更多讯息了便率先离开香烛店。解南石本也要走,却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去提起了那只价值一两银子的纸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