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侯杨川在未央宫门口遇刺,生死不明,登时便在长安城里引起一场惊天骇浪。
刘彻听到李敢的禀告后,沉默良久,只吐出一个字:“杀。”
杀谁?
怎么杀?
到哪里去杀、杀哪个?
李敢战战兢兢退出未央宫,却早已是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尤其是两只手心里,又湿又滑,都快握不住剑柄了。
这是他第二次单独面见皇帝,却是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刘彻的杀机和压力,那一股子莫名的威严,压得他都快喘不过气,只是簌簌簌的往往冒冷汗。
原本,每次看见杨川从未央宫出来,都要在宫门前随便寻个地方尿尿,他都要忍不住心里哂笑几声,觉得杨川就是个怂包,见个皇帝都会尿急。
如今轮到他自己。
李敢不但有些尿急,还有些尿不出、尿不尽,淅淅沥沥十几个呼吸,愣是挤不完最后的那几滴,这让他多少有些惭愧。
“吗的,你特娘的倒的给耶耶出来啊!”
“嘶嘶嘶,啊!”
“终于,舒坦了……”
冬日冷阳下,李敢连打好几个尿战,那种憋了整整十八年终于一泻千里的舒坦感,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呃!”
“怎么,你也偷着在宫门口尿尿?”
突然,他身后一尺处响起一声阴恻恻的冷笑,吓得这货猛的一个激灵,本来早就挤干撸尽的尿水子,‘簌簌簌’的狂飙三五下,将他那一身鲜亮华美的宫中侍卫服饰都给打湿了一大片。
大长门,崔九。
这般悄无声息像鬼一样出没的人,除了这老贼还有谁!
没来由的,李敢浑身的寒毛便倒竖起来,刚刚散去的冷汗,再一次冒了出来,湿湿的,粘粘的,冷森森的,就很是难受。
再加上衣裤被自己的尿水子打湿一大片,却不得不手忙脚乱的系好裤带,他的脸色就十分的难看:“呃,原来是大长门啊。”
崔九冷冷的瞅一眼李敢,再瞥一眼宫门口那棵歪脖子枣树下的两大滩尿液,其中有一滩已然冻成了冰渣子,在阳光照耀下分外刺眼。
“你,也学会了在宫门口偷着撒尿了?”崔九冷冷问一句。
李敢又一个激灵,却只能面部僵硬的干笑几声,就连几句壮胆的话都不敢说。
崔九微微摇头,略微有些失望的说道:“你父李广一生谨小慎微,带兵打仗很少有过失,但同时也很难建立惊世之功,故而,在你生下来后,他便听从老夫一句话,给你起名为李敢。
李敢,你名字中有个敢字,怎的却如此怂包?
不就是在未央宫门口撒一泡尿水子么?怎么,难不成会被杀头?你看看杨川、曹襄、霍去病三人,哪一个不是屎尿憋了,在御花园里都敢拉屎撒尿,皇帝问起来还能理直气壮的说是给花花草草施肥。
你李敢为何不敢?
以老夫看来,你狗日的干脆改名叫李怂算了,免得玷污了老夫给你起的这名字……”
在大长门崔九的一番臭骂下,李敢的情绪终于渐渐好转起来,原本惨白的脸色也略微正常起来。
他躬身施礼,规规矩矩的说道:“大长门教训的是。”
崔九坦然受他一礼,双手拢在袖中,仰面向天,森冷而淡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勾勾的望着瓦蓝天空,好一阵子没有言语。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他突然问道:“皇帝让你去杀人,你怎的还在这里磨蹭?”
李敢干笑两声:“回大长门的话,小子我……不知道该去杀谁……”
崔九眼皮微微一闪,侧头看向李敢:“刺杀长宁侯杨川的人不是被你们羽林军抓住了么?”
李敢忍不住挠一挠后脑勺,讷讷道:“那帮狗日的硬气得很,这都严刑拷打三个多时辰了,竟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招认。”
崔九老贼轻轻摇头,转身便走:“皇帝之所以不将人犯交给老夫,便是想给你李敢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你竟如此不济,明天你便滚回陇西去,再别来长安城丢人现眼。”
李敢追上去几步,低声请教:“还请大长门教我。”
崔九继续前行,随口说一句‘杨川不是还活着么’,便一溜烟似的走远了。
李敢站在原地,发了好几个呼吸的呆,这才反应过来:“难道是让杨川去审理此案?”
“也不对啊,杨川是大农令,虽然是此次刺杀案中的受害者,可是,他又不是御史大夫,亦非廷尉府主事,如何能审理案件……”
……
杨川的车驾,是被一枚两百多斤重的大铁锤,利用机关之术骤然发力,直接给轰飞的,若非他的车驾系精铁打制,光是这一下,估计他就要嗝屁了。
虽然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可他心中的怒火却接近临界,都快要遏制不住了。
在未央宫门前三五十丈内,刺杀大汉列侯。
此事传将出去,谁信?
要知道,光是在那附近的北军、羽林军和日常巡守的执金吾、绣衣使者和宫廷侍卫,便不下两三千人。
这般森严的戒备之下,刺客是如何提前埋设好机关,就等着他的车驾经过时来一个‘雷霆一击’?
他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皇帝刘彻。
然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对手头一些线索进行归纳总结后,他排除了刘彻下手的可能;毕竟,他杨川在眼下的汉帝国来说,还算是‘有用之才’,弄死了他,谁给刘彻去弄那么多的钱粮?
此为其一。
其二,他对眼下的刘彻还是有所了解,并不认为那厮嗜血好杀,应该算不上一个昏君,在没有爆发巫蛊之祸前,甚至也不算是一位暴君。
那么,是谁对他下狠手了?
丞相公孙弘?
身处廷尉府地牢里的刘陵?
还是李美人的余党?
杨川悄然回到大农令后,便将自己关在后堂密室里,在一张羊皮纸上写写画画、圈圈点点,将手头所有线索进行梳理、归纳和推理,最终却还是茫无头绪,这让他心中的怒火更加炽烈。
不过,他的脸上却丝毫不露痕迹,一脸的人畜无害。
“杨川小郎君,外面到处都是北军老兵、执金吾和绣衣使者,好像到处都在搜捕抓人,莫非出什么事儿了?”
一旁侍奉的几名学生感觉到杨川的不对劲,变得很是安静。
强忍好半天,刘满终于忍不住问道:“听东方朔先生讲说,未央宫那边出事了,好像有刺客,你早上去过未央宫,难道遇刺的是你?”
杨川埋头盯着眼前被自己画成一团墨黑的羊皮纸,头都不抬的说道:“我又没惹过什么厉害人物,何必要对我出手刺杀?”
刘满不信。
她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杨川那张过分俊俏的脸,嘀咕道:“本妾身怎么有点不信,你看看,你鬓角和脖颈处有些擦伤,是怎么来的?”
杨川温言道:“你老子揍的。”
刘满登时大怒:“真是刘彻打的?来,让本妾身看看,嘶嘶,老贼下手挺重啊,这是该有多狠的一颗心呐?”
“这不是在打你杨川小郎君的脸,是在打我刘满的心!”
“老……那个南北!”
“不行,本妾身这便进宫去找他算账!”
说话间,这小妇人便要急吼吼的出门去,看样子是真要寻刘彻讲道理。
杨川抬头,淡淡说道:“好了,别给我添乱了。”
刘满犹自不服气,还想说话,看着脸色渐渐阴沉下来的杨川,便只好闭嘴了。
她很少见到杨川如此阴沉,心下已然明白过来,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宫门刺杀案,应该便是针对杨川小郎君的……
“这世上的人,大致有两个谬误。”
杨川慢慢坐下来,接过织娘递上来的一碗三炮台,浅饮一小口,语气平淡的说道:“第一种谬误,便是以为仇恨和杀戮能解决天底下所有问题,所以,每天都会有仇杀、情杀、刺杀、谋杀和暗杀。
是的,杀人的确能解决很多事情,而且,也是最直截了当的一种手段,往往在短期内最有效果。
但是。
依靠杀戮建立起来的新的秩序,会比原来的更好吗?
短期来看,的确如此。”
杨川十分罕见的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谈论这般高深莫测的话题,整个人的气质都略有变化,竟是分外的宁静而淡泊,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闲散小事。
这一幕,让刘满、织娘、张安世、霍光几个哈怂颇为讶异,情不自禁的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
杨川继续说道:“所以,算过一笔账后,本侯觉得,这有时候呢,该杀人时,还是要杀人,不能等着让人看笑话。”
“在这座狗屁长安城里,人家都在遵循强者为尊、先下手为强的丛林法则,我们却还在傻乎乎的构筑一座只属于我们自己的虚无之城,那怎么行?”
“张安世,这件事情,你去弄。”
“只须记住一件事,那便是只占便宜,绝对不准咱吃亏。”
张安世赶紧起身,规规矩矩的躬身道:“好。”
杨川顿了顿,扫视一圈自己的几名小妇人和学生,没来由的叹一口气,继续讲述自己今日之感悟:“前面所说的,都是人世间的第一件谬误之事,那便是杀还是不杀,这其实已经不是个问题了。
别人三番五次的来杀我,我再不杀人,长安城的百姓人估计会用屁燕子笑话我杨川是个废物。”
“故而。”
“本侯决定,从今日起,咱长宁侯府的人进入一级警戒,只要有人敢伸手,那便剁手,要是有人敢探头,那就割头。”
就在此时,一直都很沉默的霍光低声问一句:“要是割了头还要来害人呢?”
杨川温言道:“那就剜根。”
“尽量多杀一些敌人,让他们的人数变得少少的;同时,还要联合一些朋友,将我们的朋友变得多多的,这才是行事之道。”
几名哈怂连连点头、称是。
杨川沉默几个呼吸,很仔细的想了想,觉得有些话憋在心中让他有些难受,便索性继续开始了‘口嗨’:“至于人世间的第二件谬误之事,那便是这人啊,总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就譬如。
世人或多或少的,会将自己的一腔热情和希望寄托在一个朝廷或一个官吏身上,总觉得唯有如此,才会建立起一个公平、公正和公开的秩序。
殊不知,在绝大多数时候,当我们将自己的满腔热情投入到那个所谓的朝廷和官吏身上,并付出十分沉重的代价,使之最终建立了一个理想中的秩序。
然后。
我们会愕然发现,我们特娘的到底在干什么啊?
那个由我们共同努力、付出了鲜血与生命构建起来的朝廷,转眼间,便成了一个全新的庞然大物,它的特性,依然是吃人、喝血、敲骨吸髓……”
……
次日一大早,杨川再一次进了未央宫。
这一次,他一改往日的低调与朴素,而是传令下去,令人将自己的车驾、依仗、部曲等,全部按照大汉顶阶列侯的规格进行整备。
另外,他还要求刘满、织娘、娜仁托娅与自己同行,并以大汉公主、郡主的规格,整备了相应的车驾、仆役和仪仗队。
好家伙。
这排场简直成为长安城的一幅奇观,光是车驾、旗帜和部曲队伍,浩浩荡荡排列出去两三里地,再加上前方开道的两队甲衣鲜明的骑兵,以及后面多达六百余人的随从、部曲、杂役和大农令属官,简直将整条长安大街都给堵上了。
而这一切,还只是表面上的列侯、公主依仗。
为了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杨川自然会安排数百人的‘影子部队’,或为货郎,或为行商小贩,或为街边闲汉、乞丐、游侠和翩翩浊公子,将方圆七八里内盯得死死的。
当然,杨川还有一些后手,那都是为一旦出现突发情况准备的,暂时还不方便拿出来。
就这一下子,整个长安城再一次被轰动了。
杨川令人将自己被刺杀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一夜之间传遍了长安城,就连那些街边小贩和贫苦百姓人都知道……
头一天被人刺杀。
次日一大早,便大张旗鼓的又一次来到未央宫。
不少人开始暗自嘀咕:“长宁侯这是要干什么?到底是谁刺杀了他?会不会是……刘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