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元六十四年。
烈日下金碧辉煌的皇宫,在夜里看似一条饿极张开满口獠牙的巨蟒,寥寥几盏宫灯在朱红色回廊下散发着微弱的黄光。
皇帝的寝宫内,一重又一重的珠帘在珠光下泛着昏盈的色泽,静谧至极。
嘎——开门声如同断弦最后的悲鸣,孤冷而悠长。
殿内卷进来的凉风将一众珠帘锦幔吹得微微拂动,撞击出珠落玉盘之声。
一双黑色金丝绣夕颜花盛放的精美绣花鞋落入朱红色门槛,来人着正红色祥云纹滚边苏城云锦长裙,金丝密密勾勒龙凤呈祥花纹,奢华张扬。红罗锦服更衬得她肤若无暇白玉,莹亮光泽,灵气逼人的双眸暗藏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满是伤疤的左手端起盛满汤药的白玉碗,缓缓坐下,而那龙榻之上,躺着病入膏肓的皇帝——萧元珣。这个她曾经刻骨铭心爱过的男人,如今她恨不能生吞活剥之人。
苏芜念拈起白玉通透的勺子,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娇艳欲滴的红唇边后,吹散袅袅热烟,举止优雅地喂向在躺床上的萧元珣。
萧元珣扭头不愿喝药,有气无力问道:皇贵妃呢?孤几日未曾见她,为何不来看孤?
明日,便让她下去陪你。苏芜念将白玉勺放回药碗里,将药碗放回床头紫檀木几上,垂眸云淡风轻道。
萧元珣涣散的眼神有那么一瞬凝聚,吃力侧过脸,张开乌黑干裂的唇,质问道:皇后何意?
苏芜念冷言解释,皇上驾崩之后,皇贵妃数罪并罚,畏罪自杀了。
柔儿刚为孤诞下太子,功不可没,何罪之有?
她是功不可没。若非她诞下太子,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早,定让你再苟延残喘多活几年。
她并未自称为妾,而自称我。
你——萧元珣满眼错愕,你说什么?!
他挣扎着想坐立起来,奈何动弹不得,手不住地拽紧床单,企图借力爬起来。挣扎得满脸通红,最终没能爬起来。
孤的病,是你?他显然难以置信,宫中御医江湖奇人术士,都难以根治他的病,不到三年便油尽灯枯。现在回想起来,她为质归来之后不久,自己便病了。
可她回来之后,依旧被自己迷得团团转,为何会对自己下手?难道?!
恍然大悟,这些年,你的温柔贤良皆是伪装!他很想用他的天子威仪震慑,让眼前之人知道什么叫龙颜之怒,但他有气无力地嘶吼,此刻犹如猫儿嗲叫,毫无气势。
加之情绪过于激动,喉头血腥翻滚,噗——一口褐色的血喷出,溅了他一脸。嘴角不断涌出褐色血液,将他衣领染红一片。
他深吸一口气,连连喘气,苏芜念,孤待你不薄,封你为后,让你母仪天下,你竟恩将仇报。他全身抽搐,染上褐色血的唇一张一合,眼睛死死盯着苏芜念。
究竟是谁恩将仇报?赶尽杀绝?
萧元珣瞳孔微缩,伸手扶住龙床边卷好的帷帐,颤声嘶吼:来人!
门外侍卫早已换成我的死士。苏芜念不慢不急掏出绣精美夕颜花的手帕,缓缓擦拭着手背上被溅起的点点血珠,并未抬眸,似对着手背轻柔道。
你你蛰伏到柔儿诞下太子之后才坦白,莫非是想窃国?
帷帐中藏着的一根金线,萧元珣拉动,龙床上方的金铃立刻发出清脆的叮铃铃声。
萧元珣渐渐展露眉眼。
萧元珣,还不死心么?没有除掉你的银月暗卫,我岂会坐在这里对你说这些话。苏芜念面色波澜不惊,将擦拭过血渍的手帕扔进龙床边暖炉中,似运筹帷幄。
手帕燃起,强烈的暖光映在苏芜念雍容华贵的脸上,将她姣好的面容照得愈发红润。火舌跳动,忽暗忽明,若是细看,便能瞧出她眼底的鄙夷与嫌弃。
萧元珣瞳孔微颤,他艰难地依靠床背半坐起来,质问:为什么?
我倒要问你为什么?你以为你做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镇国公府倾尽全力助你夺嫡,竟成了你登基后最大的绊脚石。这三年来,若非我小心翼翼防备曲意奉承,又伏低做小,恐怕早就同我那双儿女一样,已成枯骨。
虎毒不食子,乐安和鸿均是你的亲生骨肉,你竟能这般狠心!狠戾的眼眸泛起红润。
两个野种,于孤于皇室都不光彩,孤只好对外称他们病死。萧元珣提及此事,甚至有几分得意,现出回光返照的生气来,脸颊通红,他们该死,孤命人丢进野狗群里,被活生生撕咬而死。
喂——狗——银牙缝中蹦出的两个字,苏芜念的眸光瞬间凛冽,在尸山血海中砍出重围的杀伐之气瞬间崩发,布满伤疤的拳头咯咯作响。
色令智昏,你就应该断子绝孙!
紧闭双眼,悔恨的热泪盈盈溢出,珠落玉颊。
咯咯苏芜念突然笑了起来,笑的愈发张扬诡异,肆无忌惮。她睁开眼俯视萧元珣,充满蔑视与嘲讽,就似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萧元珣顿觉莫名其妙,嘴角的笑容逐渐僵硬,你笑什么?
你就没想过,为何你人逢壮年,却偏偏子嗣单薄?
什么意思?萧元珣听出了苏芜念话里有话。
起初,我猜想,定是你罪孽深重,下令杀了亲生儿女之后,老天不愿再送子孙给你造孽。我为质六年,你后宫宠妃无数,却只养活了苏韫柔的女儿。
后来才知道,其他妃嫔的孩子纷纷夭折,都是拜你心爱的柔儿所赐。
想挑拨离间?毒妇,孤不会信你。孤的柔儿,温柔贤淑,善解人意,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你不及她万分之一。
苏芜念神色不知是喜,还是悲,含泪而笑。
回宫之后,我暗中在你每日膳食里稍动手脚,让毒一点一点蔓延至你的五脏六腑。这个毒药,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便是让你无法再有子嗣。
可妙就妙在,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心爱的柔儿,居然怀孕了。咯咯你说好笑不好笑?
你这毒妇,一定在骗我!萧元珣刚才涨得通红的脸逐渐失了血色,柔儿她不可能做对不起我的事!
杀人诛心,苏芜念终于在傲娇一生的萧元珣眼里看见了挫败与自我怀疑,尽管他嘴上一直在否认。
我不信,我一个字都不信。一年前他因病痛折磨,已是孱弱之躯,柔儿怀孕,他中年得子,喜出望外。但如今细想
唯有一点你说对了,苏韫柔确实是幼帝生母,可你,必不是他生父。
苏芜念微微扶袖:幼帝并非你萧家血脉,却定有我苏家血脉,故而,我扶幼帝登基之日,便是你萧家江山改名换姓之时!
我要你萧元珣,断!子!绝!孙!
萧元珣怔怔地望着她,双目瞪得滚圆,喉咙咯咯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只喷出一口乌黑色的血,溅在龙床金色帷帐之上,失去了一切神采。
死不瞑目。
苏芜念,即苏圣人,生于庆元二十七年,帝都洛水人,镇远大将军嫡长女。庆元四十五年,嫁入翼王府为翼王妃;庆元五十一年封后,执掌后宫;庆元六十四年珣帝驾崩,扶幼帝萧云辙登基,作为皇太后临朝称制。明察善断,知人善任,擅谋权略,重视人才选拔。奖励农桑,废除旧治,推行新政,执政十年,国渐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