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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一晚起,这甩鞭声便成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便如此刻,纵是心中无比恐惧,离奴们也在那脆响声中挣扎着前行,就如一群被拴起来赶进栏圈的牛羊,根本无力抗拒。

    “鬼啊——”

    一声尖叫陡然炸响,莲儿身子一颤,脚步亦随之停下。

    那几个驱奴人也皆听见了这声尖叫,俱皆吃了一惊,然而他们本就心坚如铁,很快便又冷下脸来,其中一人见莲儿竟敢站着不走,登时一脸凶狠地高举皮鞭,照着莲儿当头打下。

    便在这一刻,棚外喧哗忽如潮水迸散,惊呼与尖叫竟是接二连三响起,当中还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

    “船底下有……有死人!”

    “我看到手了!”

    “是水鬼!水鬼来了,快跑啊!”

    “快看!那条船下面也有!”

    “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混乱飞快波及于内,棚中渐起骚动,那举鞭的驱奴人稍有迟疑,动作微滞,鞭梢几乎擦着莲儿的头皮飞过去,直吓得她两腿一软,坐倒在地。

    然而,那驱奴人此刻已然顾不上她了,抓着皮鞭茫然四顾。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呼喝、有人惨叫,再数息,竟有兵戈马蹄之声传来,惨呼声越发刺耳。

    一直闭目吟唱的大萨满也终是被这响动惊醒,张开一双苍老的眼睛,看向棚外。

    他本就立在黑棚的出口处,自可瞧见外面的情形,那些神仆见状,也皆伸着脑袋朝外张望,还有人轻声问旁边的人:

    “外头怎么了?”

    趁此机会,几名胆大的离奴悄悄扯下头上的黑布,亦自偷眼观瞧。

    莲儿便是其中之一。

    她方才吓得跌坐下来,带动得前后几人俱皆身形乱晃,却也就此避开了驱奴人的视线。此时见外头的动静越闹越大,显然已经引去了众人的注意,她便也趁乱将罩头的黑布往上提了提。

    也就在这个当儿,一声轻低语陡然划过耳畔:

    “回牛车。”

    清清冷冷的语声,似冰击碎玉,惊得莲儿心头乍凉,恍然回首间,眼前却只有乱糟糟的几条人腿,哪里还有人在?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这才惊觉手里竟多了个东西,显是方才说话之人递来的,而她竟根本不知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呼啦”,忽有狂风起,吹落了她头上的黑布,亦吹开了一线天光。

    刹那间,满河灯火如星,天空密布阴云,河畔乌泱泱四下逃窜的人群峰拥挤踏,有不少人正朝着黑棚奔来。

    出了什么事?

    莲儿下意识攥紧手中物事,掌心传来粗糙的触感,指尖寒意凛然。

    匕首?短刀?

    她心中隐有明悟,可脑子却还停留在方才天光乍涌的那一刻,呆呆地目注前方,身体发僵,动弹不得。

    “不好!棚子要倒了!”

    不知是谁突然吼了一嗓子。

    莲儿被这声音惊醒,惶然抬头,却见头顶黑廊果然正在大幅摇晃,四周用于固锁的竹架亦发出了“吱哑”声。

    黑棚真的要倒了。

    “快出去!”

    几名神仆齐齐发一声喊,丢下金杖奔至大萨满身边,连拖带抱地护送着他先行逃向出口,那引路祭司亦飞窜了出去,晃眼便没了踪影。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终是明白发生了什么,驱奴人当即挥舞皮鞭赶开挡路的离奴,仗着行动自由,又有兵器开道,一个个争先恐后向着出口处狂奔,哪会再管这些人牲的死活。

    “来人,把大萨满请上船。”

    高大的楼船上,莽泰肃立于甲板最前方,居高临下纵览码头全局,视线在即将歪倒的黑棚处停了一息,面上有冷意划过。

    不知何故,那看似被竹架刮裂的棚布、那好像是被大风吹倒的黑棚,皆让他生出了一种怪异的熟悉感,就仿佛一个月前踏青宴上的种种情形,再度现于眼前。

    那一天不也正如眼下这般,看似一切皆在意料之外,却又无事不在算计之中?

    阿琪思!

    莽泰负在身后的手曲张了一下,似欲抓住什么东西,目中杀意翻涌。

    但他很快便将这情绪抑下,沉声道:“再去个百人队,前队东路、后队西路,把这些贱民分开。”

    语罢,他单手按向栏杆,额角的狼首刺青带着酷烈与铁血之气,神情却淡然至极。

    不过是挤在近处的百姓乱了些而已,远还没到需要派兵镇压的地步,两个百人队都嫌多。

    码头上很快又是一阵人仰马翻,重甲铁骑的威慑力果然非同凡响,百姓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乱跑大叫。

    至于那些牧那黑泰,却是比普通百姓听话得多,已经有不少人自行跑回了牛车,那黑棚本就是以竹架固定的,并不重,就算被压在下头也只是轻伤罢了。

    “大帅,尸首全都打捞上来了。”一名亲卫此时走来禀报,复又压低了声音道:“好像是扎克善。”

    莽泰目注着码头,见场面已然控制住了,那混乱原也只是靠近河岸的人目睹尸首而引发的,更多人对此却是毫不知悉,此时犹在河畔或观赏河灯,或拜祭河神。

    “去看看。”莽泰肃声道,一面转身望向楼船高处,却见王匡正徐步走下舷梯。

    他今日难得地穿了一身玄青箭袖,足踏快靴、腰束革带,衣著十分简利。然而,他身上那种从容自若的风度却也并不曾被掩去,反倒洒落泰然,有儒将之风。

    “先生也来吧。”莽泰原就在等着他,见他果然来了,便出声相邀。

    “正有此意。”王匡面含淡笑,同时微不可察地冲莽泰摇了摇头。

    莽泰自知其意,心中微讶,面上却是不显,说了声“先生请”,便当先转去了楼船的后舱。

    这楼船本就是横泊于码头的,从岸边并瞧不见船只另一侧的情形,却也免去了诸多无关之人的窥探。

    此际,帅府用以接引贵宾的小舟已然被归拢在了后舱左近,其中一只小舟上陈着两具男尸,俱是才打捞上来的,还在往下滴着水。

    莽泰凝目看去,见这两具尸身的衣物俱已破烂不堪,显是在水底下泡了不少的时候,露在外头的皮肤发白发皱,头脸则青紫肿胀,有多处被鱼啃食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