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便被人点出了行藏,卫姝却也未现讶色,身形落地后,便不疾不徐地迈步向前,口中笑道:
您可不该自称老朽,而是该自称‘老道,才是。
待行至草庐门前五步时,卫姝便即驻足,抬起一张涂得黑黢黢的脸,目视着倚门而立的老者,启唇道:
不过,我这话却也说得不尽对。您哪,既非老道,亦非老朽,想来就更不是那位吴国吴芥尘先生了。
并不算高的语声,恍若一粒并不算太大的石子,没入沉沉夜色。
草庐前寂无人语,唯西风掠过沧河,水声连绵,似松涛起伏。
在那极短的几个呼吸间,相距五步的两道身影始终稳若磐石,连手指头都不曾动一下。
姑娘好眼力。数息后,清清朗朗的语声若扫净残云的澄空,直令得远天近水为之一静。
语声落地,佝偻的腰背便已挺直,跛足亦不复见,那老者的身量陡然变得高挑起来,纵是一身的布衣,亦难掩那行止间从容不迫的气度。
那么,姑娘想来也不是阿琪思了。吴国并未否认卫姝之语,竟是自承身份,复又挑明了卫姝的假名。
语罢,他便徐步跨出屋门,垂眸打量着眼前一身男装的少女。
脸甚黑。
此乃吴国对卫姝的第一印象。
此时正是夜最深之时,以吴国的目力,仅能勉强瞧见三步开外的那张从脑门儿一路黑到下颏的黑面,以及那身青碧衣衫勾勒而出的模糊体形。
细看来,那衣裳里似是塞着好些棉絮,鼓鼓囊囊地,唯那小腿处不知何故沾了水,蓬松不再,是以显得格外纤细,错眼瞧着,很像是两根柴火棍儿上架着个黑炭球。
罢了,这等体态样貌,分明作不得准,待拿到发往外府的海捕文书并画影图形之后,自然便知分晓。
吴国拂了拂衣袖,宽大的道袍随动作翻卷,越显得气度出尘。
你是谁?卫姝并没去看眼前那道修长的身影,只将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银毡大街。
星光浅淡,夜幕低垂,白霜城像是被一幅巨大的黑纱拢住,目之所及,唯有那黑纱之下隐约起伏的轮廓。这轮廓柔和了血气、掩去了凶戾,让这座耸立于宋人尸骨之上的城池,显出了不同于白日的温厚。
她的心莫名地凉了一刹儿。
恍惚间,眼前似是浮现出了竹嬷嬷单薄的身影。
卫姝敛了眉,捺下心绪,转眸打量着吴国。
别说,装得还挺像。
也不知他是用的什么粘住了肌肤,黑布上方的半张脸直是皱纹纵横,眼角也与那真正的老叟一样地耷拉着,以卫姝的眼光看来,这易容手段已然堪称行家里手了。
细说起来,她还是在那几声咳嗽里认出吴国的。
一个人呼吸吐纳的节律,总是难以更改,而巧的是,在帅府的小书房里,卫姝与吴国曾有过未曾谋面的一面之缘,由是,她记住了这位帅府宋师的些许特征。….
当吴国重返草庐、故意用咳嗽声拖住卫姝,以为他的同袍争取遁走之机的时候,卫姝便听出了那似曾相识的呼吸。
而在此之前,就连卫姝也不得不承认,吴国这一手乔装的本事的确了得。
她在外听了半天壁角,也没听出一丝的破绽。不过,在回到草庐后,许是急于吸引卫姝的注意,吴国下意识地便换回了原本的吐纳方式,这才被卫姝认了出来。
之所以开口便称你不是吴国,自是因为卫姝很清楚,真正的落魄举子、金国大帅延请的西席,是不可能成为宋谍密会之首的。
吴国是个假身份。
一如阿琪思
也是个西贝货。
两个人皆勘破了对方之假,亦皆不识彼此之真。且,卫姝觉着他俩约莫是不大可能以真面目相对了。
但坐下来说几句话、聊一聊往后余事,却也并非没有可能。
在下是谁,姑娘不是已经知道了么?男子的音线清和平淡,听不出起伏。
卫姝目注着吴国,数息后,点了点头:是,我的确已经知道了,阁下姓宋,不姓吴。
直接点明了对方的宋谍身份,于此刻的卫姝而言,不啻于交上了第二张投名状,是以她紧接着又道:阁下大可以放心,我如今的处境比你们更难。
言下之意,她这个杀人逃犯是不可能自投罗网去告发吴国等人的。
这未尽之意,二人皆是心知肚明。
吴国负了两手,身后的阔袖随风拂动,却是沉默不语。
略略停顿了一会儿后,卫姝便两手抱拳,行了个江湖之礼:在下卫姝,与阁下一样流落在这异国他乡,今夜相逢,也算有缘。
这段话,卫姝说的是宋语。
吴国静立于原地,仍旧未曾言声。
他或许是有些惊讶的。
即便他的呼吸并无变化,行止间亦安泰如初,但卫姝知道,自己这番出人意表之语,想必令对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又抑或是疑惑于她的目的。
便是因此之故,那身量高挑的男子肃立于草庐前,将一双伪饰过的苍老眼眸,向卫姝的身上扫了几扫。
审视、研判、探询……诸般意味,尽在其中,然而予人的感觉却并不锐利,甚而还很温和。
不过,也正是因了这温和,却是将对手的窥察亦摒弃于外,教人无从得知他真正的想法。
卫姝的想法便简单多了。
这吴国很可能习有某种江湖秘术,无须内力便能查探出周遭的情况,就此认出了那偷听者便是阿琪思。
既然如此,则他从周尚那里打听到卫姝的名字,便也是迟早的事,倒不如她主动自报家门,还能表达出一点诚意。
此外,卫姝本意亦不愿在此等细枝末节之上多做缠磨,语毕后,她便飞快探手入袖,将周尚交予她的那份新的地底粮库图递了过去。
这份图纸曾拿来应付花真,花真也确曾以此作为由头,破格将卫姝提作了二等丫鬟,彼时很是引得百花院诸婢侧目。而在踏青节的那一日,卫姝潜回帅府,顺手又将这份图纸给拿了回来。
如今,物归原主。.
姚霁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