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扬起的烟尘已经渐渐地散了。
深深浅浅的灰霾勾勒出大梁皇宫巍峨的轮廓。阙楼下,白发披散的女子手挽长弓,独立于宫门之前,玄色冕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汉白玉长阶如白浪翻卷,自女子足下一路蔓延向前,潮尽处,是黑压压挤满了承天台的叛军。
他们中有一半未曾著甲,手中的兵器亦是五花八门,除却正当中帅旗下那数百披坚执锐的精骑外,余者皆是一望而知的庶民,有不少人的面上甚至还带着菜色,显然是不久前还在饥馑中度日的流民。
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宫墙后传来的喊声哭声便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便是这样一支由流民、农人、小商贩与庶民组成的所谓“义军”,却将号称“三十万铁骑扫八荒”、每年靡费巨万的大梁护国军杀得大败。
自西北边陲起兵至今,叛军一路势如破竹,竟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便杀进了皇城。
皇城禁军已然溃退,将领不知所踪,宫人内侍一哄而散,煊赫华丽的殿宇正燃起滚滚浓烟。
朕难道……真的错了?
卫姝挽弓的手轻轻颤抖着,飞散的白发时而遮蔽她的视线。
一刹儿的功夫,四十余年人生路如漫漫潮水,不期然掠过眼前。
她本是卫王膝下长女,幼而敏慧,一岁识字,五岁能文,七岁挽弓,十五岁随父逐鹿中原。
其时,江山失序,诸侯早已不存,中原大地被七国割据,曾经的卫侯也早已自封为王。至卫姝父王时,这场战火已绵延两百余载,各国纷争不休,天下群雄并起,谁都想成为一统江山的霸主。
正当壮年的卫王,亦有此志。
只是,卫氏族中叔伯兄弟虽众,父王所出子女除卫姝外,便唯有彼时尚不足月的幼弟了。
当此用人之值,年方韶龄的卫姝一肩挑起了掌管大军辎重粮草的重任。
她是卫王唯一放心将后背交出去之人。他们不仅有着相连的血脉,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至亲。
马上征伐的日子,卫姝过了足有四年,多少不足为外人道之事,尽皆消解于无边战火与漫天征尘中。
十九岁时,卫国与楚国相争,卫国势弱,颓势初显。
便在那一年,卫姝放下弓箭、拈起绣针,亲手为自己备好嫁衣,以卫国最受宠爱的公主身份,以卫国的一座城池为陪嫁之礼,捧国书、乘华盖,嫁入梁国,成为了梁王的第二任王后。
自此,梁卫结盟、互为倚仗,熬过了彼此最为艰难的一段岁月。
三年后,梁王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突然反目,大举兴兵伐卫,彼时恰逢卫王病重,幼子无力,群臣各怀心思。不过短短数日,卫国覆灭,卫氏王族被屠戮一空。
变故来临的前夜,被秘密囚禁于寝宫的卫姝在亲信的冒死襄助下侥幸脱逃,可她的一双儿女与那近百宫人,却尽皆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夜。
东明殿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她整个人亦似被这火光焚烧成灰烬。
她痛、她悔、她恨。
可她却并不曾哭。
那跗骨锥心之火熬煮着她的心、灼烤着她的魂,让她在往后余生再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梁王厚葬了“死于大火”的卫后母子三人,王陵里的遗骸被珠贝宝器环绕,尽享死后哀荣。
卫后的确死了。
活下来的,是卫国遗姝。
逃亡之路困厄不断,艰险如影随形,梁王派出数百私卫,对卫姝一行展开了不死不休的追杀。
这位国君不放心的,并非卫姝这个亡了国的先王后,他担心的是,卫姝并非孤身出逃。
既然能逃出一个来,便未必不能再多逃几个,比如……那两个流淌着卫氏血脉的孩子?
诚然,东明殿的废墟中确有两具孩童遗骨,可谁又能保证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骸,便是正主?
哪怕这种可能性微小到完全可以忽略,梁王也不放心。
他必须亲见逃遁者身死于前,方能安枕无忧。
卫姝与他夫妻数年,自是猜透了他的心思。
既然如此,那便如了这位好夫君的意又何如?
于是,出逃后不久的一晚,卫姝素服淡妆,诱得她的侍卫百夫长作了她的入幕之宾。
年轻俊秀的百夫长从卫姝出嫁时起便伴在身侧,她知道,他一直偷偷地爱慕着她。
九个月后,卫姝于逃亡途中产下一子,是个男孩儿,眉眼肖似她。因孕中时常担惊受怕,这孩子生来便有些羸弱,性怯而心善。每每看着他时,卫姝总会想起死于大火的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时常会幻想着他们依旧活着,在她的身边嬉笑玩耍。
时间便在这一追一逃中缓缓流逝,两年后的某日,追兵突然销声匿迹。卫姝后来才知晓,半个月前,梁王险些死于吴国刺客的刀下。
随着梁国版图不断扩张,被梁王吞并的国家也越来越多,一些亡国志士集结成伍,暗行刺驾之举,梁国都城也不知混进了多少刺客,刺驾之事时有发生,整个都城风声鹤唳。
为保自身安危,梁王不得不抽调回最忠心的这支私卫,以之替代了此前的亲卫,而对卫姝的追杀,亦就此搁置。
很显然,在一统中原的宏图大业与捕风捉影的猜测中,他选择了前者。
卫姝深以为此举明智。毕竟那时她身边可用之人也已所剩无几,年轻的百夫长也死在了一次围杀之中。
她在北国一座小城安顿了下来。
待风声稍稍平定了一些,她便派出仅余的人手,沿逃亡路途回溯,逐一清除掉了当年的知情者。
自此后,她膝下的娇儿便是年满四岁的孩子,乃梁王嫡出血脉,只是生得瘦小些,瞧不大出来罢了。
卫姝学会了等待。
安静地、耐心地、漫长地,如蜇伏于地底的蝉,只等着有朝一日天光现,便要嘶鸣了整个季节。
二十八岁那年,梁王终于吞并了最后一个国家,完成了他的统一大业。
是年秋,这位千古第一帝于泰山之巅布下告天地书,自封为元皇帝,昭示着他古往今来天下间唯我独尊的野心。
惜乎,天吝于予。
这位雄才大略的梁元帝在登基后不到半年,便死于一次刺杀。
其时,王驾犹在京外,随行大臣不敢声张,对外只说元帝伤重,直待回京稳住朝堂后,方才公布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此后长达个一月的国丧期内,拥立皇长子的大臣、与拥立皇次子的大臣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梁元帝膝下有两子,皇长子乃第一任王后所出。因幼时惊过风,这位皇子便落下了痴病,平素瞧来与常人无异,发病时却状若疯魔,连人都不识得;
皇次子乃元帝宠妃所出,身子倒是康健,然性情乖戾、残忍好杀,尝与人当街斗殴,家中奴仆折手断脚者众,百姓畏之如虎。
两害相权,却是无轻可取。长不是长、贤亦非贤,众臣无不忧烦。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国丧尚自可为,待国丧期满,那一张宝座总要有人来坐,而两位皇子似乎都不大有明君之相。
便在此时忽有人言“卫后未死,似携子潜于野”。
朝堂剧震。众臣这才想起,当年梁王灭卫,卫王后悲痛之下带着一双儿女自焚于东明殿。事发后,梁王匆匆将母子三人下葬,连停灵都免了。如今想来,的确有些蹊跷。
自然,皇长子与皇次子的拥立者们皆斥此说为无籍之谈,可更多朝臣却以为,事出必有因,查一查并不是多难的事,若当真有一位皇子流落民间,亦是国朝之损、百官之失。
而更紧要的是,相较于两位成年皇子,一位年纪尚幼的皇帝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至少小孩子不会动不动发疯或者杀人,且教导起来也更容易些。
唯一的问题是,幼帝身上流淌着卫氏的血,而卫氏与梁王有灭族之恨、亡国之仇,如之何也?
其实也不难,去母留子,不就万事大吉了么?
商议已定,众臣立时着手此事,很快便拿到了元帝私卫证言,当年撰写追杀秘令的侍书郎亦现身作证,而梁王对卫后长达两年的追杀,亦反证出皇三子依旧还活着的可能。
于是,以左相并护国将军为首的众臣当即起程,来到那座北部小城,见到了面貌肖似卫姝的“三皇子”。而当卫姝现身时,众人不由大是惊艳。
卫国多出美人,众人亦早知卫后美貌。当年她初入梁宫时,便曾因过人的美貌而引得阖宫仿效,一众佳丽皆以卫后之妆容服饰为美,其中又以“卫髻”最为著名。
众人皆未想到,多年的乡野生涯竟不曾消磨了美人颜色,反使她平添了一段韵味,烟视媚行,艳光夺人。
是夜,左相一头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再数日,护国将军亦步其后尘。
待一行人回到都城时,“去母留子”之说已无人提,“弱女不堪”、“弑母不祥”的说辞渐渐传开。
再不久,便是皇次子最为有力的拥立者——右相,亦倒戈相向,坚定地站在了皇三子身边,而大司空更是痛心疾首于朝堂高呼“我大梁万里疆土竟容不得一介女流”,竟至涕泗横流,令百官羞愧不已。
不过,最终了却此事的,却是皇三子在几位司徒面前垂泪泣问:“吾已无父,将无母乎?”
自此后,再无人提及卫氏血脉之事。
幼帝即位,后称熹宗,卫姝被敬为太后,入主未央宫。
是年,她二十九岁。
时隔七年重返宫城,物是人非、风景殊易,便连卫姝自个也像是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接下来的每一日,于卫姝而言,皆如临渊。
她藏着太多的秘密,这其中最大的那一个更是悬于头顶的利刃,不知何时便会落下。她无一日不在为此事忧心,亦无一日不在图谋着更大的企图。
一年之后,她终于为自己赢得了辅佐幼帝亲政之机,光明正大出现在了朝会上。
她紧紧抓住了这机会,一点一点布置人手、蓄养私兵,又与各大门阀士族交好,渐渐罗织起了一批羽翼。
到她三十五岁时,大梁的半个朝堂已然在握,太后娘娘的飘飘广袖几乎无处不在,而不少大臣也开始习惯了天子宝座旁那一幕锦绣织就的垂帘。
不知从何时起,皇帝的谕旨已经不大作数了,只有加盖了太后宝印的诏书、或太后亲口颁下的旨意,才能被顺利执行。
走到这一步,母子反目几成定局。
没有哪个帝王甘于被驾空——纵使驾空帝王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同样地,也没有哪个复仇者会止步于终点之前。
母子相残,又岂只是输赢二字可以轻言?而轩丽的皇城遮蔽了一切血腥,外人眼中看到的是皇帝体弱,不幸病故,太后悲痛之下只得亲政,就此稳固了朝堂,大梁朝也依旧歌舞升平。
从太后到皇帝,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亦是卫姝这辈子走过最艰难、也最伤痛之路。
这一路行来,自是少不了党同伐异、戗害士人之举,对那些欺她是女子之身、总以为从她手上抢回帝位易如反掌之人,卫姝也不吝于赐他们个剥皮充草、诛连九族。
鲜血渐渐沾满了双手,蜿蜒的血河淹没了皇座下的每一寸土地。
不是不心惊的。
夜寂无人时,扑天盖地的血色总会浸透梦境,惊坐而起的卫姝亦会诧异于镜中那个陌生冷厉的女子竟是她自己。
她是何时变成了这样?
当年那个温柔美丽的江南好女,又去了何处?
不过,这样的心绪起伏也只在须臾间罢了。多年前火光如血的那个夜晚,抚平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
尔予朕国仇家恨,朕夺尔万里江山,很公平。不是么?
四十岁那年,卫姝终于完成了登基大典,于泰山之巅祭告天地,是为大梁朝第三任皇帝。
国事繁忙,让卫姝多年前便已生白发,如今年岁已长,又怀揣着无数心事,她的疑心病变得越来越重。
渐渐地,她的视线开始长久地凝聚于朝堂,凝聚于那些鬼鬼祟祟、心口不一的所谓忠臣,她全副的精神也笼罩在都城之内,始终坚信着,天下子脚下安稳、朝堂固若金汤,则天下也必安宁。
而今她终于知晓,朝堂,并不等同于江山。
可若真如此,那谁又来告诉她,何谓江山?何谓天下?
“轰隆隆——”
雷声突起,卫姝心神微颤。
铅云将天际压得很低,大雨将至,光线愈加昏黑,宛若夜幕降临。
卫姝大张着两眼,遥遥望向汉白玉长阶下的刀林与枪阵,望向那一张张沉默的庶民的脸。
尔等为何造反?为何选择了这样一条大逆不道之路?为何情愿以死相拼、也不愿活在朕的治下?
卫姝想不明白。
莫非是因为连年的天灾么?是因为久旱不雨喻示的神明降罪么?可她分明已命人设坛祈雨,又降下了罪己诏,还减去了各地税赋、免除大半徭役,并于水患泛滥处兴修水利,为此将国库都给掏空了,宫中用度也削减了一多半。
这还不够么?
上好的牛筋弓弦紧勒着卫姝的手指,僵麻的感觉正遍及全身。
她已经有快二十年没拿起过弓箭了,而空气里越来越冷的潮气,也在一点点涣散着她的意志。
这一刻,她就像一截僵死多年的枯木,正等待着一场大雨后彻底的腐朽。
而后,她便看到了人群中那个已然有些陌生的身影。
那是多年前“病故”的梁二世——她的亲生骨肉。她到底没能狠下心来,那毕竟是她此天仅余的一点血脉。
而此刻,她的血脉视她如仇,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恨意。
高举的玄袖缓缓垂落、放平,“铛啷——”,金戈声乍起,铁弓在砖地上弹跳了两下,压抑的空气似也被搅得松动。
卫姝空着两手静立片刻,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朕死后,将朕的头颅挂在城楼之上,朕要看着尔等……”
“嗖——”
破空声忽至,撕碎了她的语声。
她被如蝗的箭雨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