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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微晃了晃脑袋,王匡觉出了鼻息间浓重的酒气。

    方才在席上时,因见固德待他甚厚,那群金人将领便也纷纷前来敬酒,王匡足喝了有六七坛的量,只因天生体质异于常人,才能始终保持清醒。

    此刻,身边终于只剩下了自己人,王匡便也不再强求自己,任由酒意涌了上来。

    暮色四合,北国的春风犹自带着寒意,他轻舒了一口气,感觉那微醺之意也被风吹得淡了些。

    “回罢。”他冲着书九笑了笑,负起两手,缓步往前走去。

    书九脚步无声地随在他身后,两个人慢慢穿过了薄暮中的庭院。

    远处廊庑下,黄羊角灯笼已然亮了起来,微黄的光华好似天边那几粒黯淡的星。

    “钩八还没回来么?”踏上抄手游廊的时候,王匡问道。

    “是。”书九的声音自后而来,却只有一个字。

    王匡并不以为这回答简慢,皱眉思忖了数息,又问:“巴兰家呢?”

    “听说跑了一个宋奴,我们的人已经将事情捅到府衙了。”书九说道。

    王匡闻言,眉头松开了一些,微笑着道:“总算有了点儿进展了。”

    沉吟地走了一会儿,他忽地又道:“如今咱们还有几日的时间,你留下枪八三……罢了,我还是唤他小白罢。你且留下小白在此守着,你去办一件事。”

    枪八三是随书九来的。

    他的兵器并非真正的长枪,而是一根白蜡杆儿,只将前端削尖以作枪用,使的亦是一套精绝的枪法,故才以“枪八三”为号。

    因那白蜡杆儿之故,王匡此时索性便以“小白”唤之,既省了麻烦,又显得亲近。

    听了他的话,书九沉默地点了点头,并未出声。

    王匡便道:“你想法子将钩八叫回来。”

    “他未必肯听我的。”书九答得很快,语气则很平淡。

    他与钩八互虽位次靠近,却鲜少有往来,这十余年间说过的话只怕也没到十句。

    “你就说我叫他回来。”王匡将这话的重音放在了“我”字上。

    书九默立片刻,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中涌起了奇异之色:

    “若是他坚不肯回,我可以替先生杀了他。”

    说话间,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按上腰间锦绦,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道金影,如若兽瞳。

    这刻的他,就像一头面对猎物的猛兽,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兴奋难耐的气息。

    王匡对他的话却是根本不以为意,摇头笑道:“这可万万不成。他手底下有用的不只是那一把钩子,还有别的东西。

    我原也只是想让先他做些外面的事,不想他这一去就不肯回来了,看来还得你亲去找一找。”

    说着他又回头望住书九,神色很是温和:“你们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向大庄头讨了你们来,可不是让你们自相残杀的。”

    语声落地,眼前金瞳陡然便化作了两团炽焰。

    “嗤”,结实的缠锦腰带被一指划断,掉落在地,书九身上的素面儿灰袍立时随风翻卷起来,他的语声亦嵌进了这微寒的风里:

    “此言,当浮一大白。”

    毫无起伏的音线,一如他没有表情的脸。

    王匡神色微凝,数息后,忽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手向书九肩膀上拍了几下,没再说话。

    他的确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相残杀,本就是庄中取才之道。

    书九、钩八以及枪八三等人,无不是一级一级杀上了头榜

    杀进了前百乃至前十,这才有了被“士”挑选的资格。

    而在头榜之下,铁、血、勇、力四部无以计数的武者们,也正是一次次地以命相搏、厮杀不休,才能令自己名著于各部榜上,其中最优者,便会被划入更高的头榜行列。

    既有搏杀,自然便会有伤亡,那些能熬过去且足够幸运的伤者,便会退一步进入药、书、乐、言四部,继续为山庄效力。

    而另一些不那么幸运、又或是伤得极重落下终身残疾的,则会成为八部中的“熟胚子”,以另一种方式存活。

    那是一种比远死亡更可怕、也更痛苦的“活”法,最后的收梢,无不万分惨烈。

    依照山庄的规矩,只要能以“熟胚子”之身“活”满两年,则可再入八部,重获新生。

    然而,自山庄成立至今这数百年间,能够达成此事者,也只有区区二十一个人而已。

    这二十一个人,便成了“熟胚子”最后的希望。

    活下去。

    这不单是他们的执念,亦是庄中绝大多数人的执念。

    所不同的是,“熟胚子”之“活”,乃是自求活命,自证其道;而争夺榜位者之“活”,则是杀戮他人,以血证道。

    “活”法虽不一,最终,却依旧是殊途同归。

    对自己狠毒者,对待旁人又岂会仁慈?而在杀戮者眼中,亦唯死而已。

    位列头榜前十的书九,便是后者中的翘楚。

    从寂寂无名的书部末流一路杀至头榜第九,每一次的跃升之果,无不结于那“自相残杀”之因。是以王匡方才所言在他听来,便是“当浮一大白”了。

    “找到钩八后,让他马上来见我。”沉默良久后,王匡又说道,语气很是肃杀。

    书九并没去看王匡。

    便在对方说话的当儿,他俯身拾起地上绵绦,重新束在了腰间,一行一止如风过、如叶影、如弥漫四野的暮光,不着痕迹。

    “我试试。”理好锦绦之后,他方才启唇吐出了三个字,语声亦如其人,淡若微风,缥缈无际。

    “有劳你了。”王匡振了振衣袖,转眼望向身边疏落的花木,复又皱起了眉头:

    “别的人我都不担心,最担心的就是钩八那个徒弟。他那把钺委实太打眼了,一旦露了行迹,江湖人必定会跟苍蝇一样地追来,到时候再生出乱子来,处置起来也是麻烦。”

    “流星逐月,众目所瞩啊。”书九叹息似地道,抬头仰望着天边浮云,目中再度涌动起了异样的光,忽地道:

    “先生,你说若是钩八死了,我是不是便能换个徒儿了?”

    王匡微觉吃惊,不由扭头看向他:“你不喜小白?”

    书九淡笑道:“非也。见猎心喜尔。”

    王匡哑然失笑。

    原来是被那柄流星钺引发了兴致。

    可他却是知晓这些高手的脾性的,一旦他们对什么人起了兴致,那人离死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