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姝目注于他,面上渐渐涌起了一丝讥诮:
“我以为,我们似乎没必要再继续做这些表面文章了。钺八五,你说是不是?”
说话时,她的手已然完全没入袖底。
少年紧盯着卫姝的衣袖,剔透的雨幕忽又破开,轻细的啸音与雨声混杂,难以分辨。
“方才你那一下,其实是冲着我来的吧?”卫姝的视线再度凝在了少年与流星钺之间。
余光之下,少年的每一丝变化、流星钺的每一次旋转,尽皆无所遁形。
“钩八在哪里?”少年开口问道。
涤去了多余情绪的声音干涩而冷,如年久失修的木轮滚落在冰雪中。
他没有回答卫姝,反倒问了一个问题。
“我怎么会知道?”卫姝的语声比他更冷。
“你必定知道。”少年的眼睛亮得怕人:“刚才我说我是缀着钩八来的,你听了居然一点都不吃惊,可见你早就知道他在白霜城。你见过他?”
“我若说我没见过,你会信么?”卫姝拢袖而立。
少年没说话。
风卷起大片雨线,扫上残檐,喧嚣声如马蹄乱踏,填补了小院一隅短暂的沉默。
“他是不是死了?”少年忽地问道。
“你都说你是缀着他来的,这种事难道不是你比我更清楚?”卫姝反问。
“你杀了他?”少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
“你觉得我能杀得了他?”卫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的尸首在何处?”少年锲而不舍、继续发问。
“你素来就这么喜欢胡乱猜测么?”卫姝的反问几乎就在他话音落地的同时响起。
一递一落的语声,没有回答,只有提问。
或许,在两个人的心底深处,早便已经有了答案。
“你为何还不动手?”数息后,少年再度开了口。
仍旧是一个问句。
“动手?对谁?你么?为何?”卫姝好整以暇地倚门而立,依旧以反问作答,且还是一连四问。
沉默又一次笼罩了下来,二人的视线穿过风雨,好似隔着万水千山。
尽管他们相距不过十步。
可是,于他们而言,这短短数步,已如天堑。
细啸声不知何时停了,雨幕重又合拢,那一线流光似是从不曾出现,而卫姝缩在袖中的手也探出一只来,掠了掠被狂风拂乱的发丝。
不知何故,那相隔于二人之间的天堑,似也就此化作了一条河,蜿蜒的水波柔和宁静,荡去了那万仞千峰般的压迫感。
“金狗本就该死。”少年的语声极是森冷。
褪去伪装后的他,身上弥漫着汹涌的杀意。
此一语,算是正式回答了卫姝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流星逐月,去不可返。”
卫姝漫声说道,掸去了衣袖上零星的雨珠。
少年沉默了一会,点头道:“是,你说得没错。我不能让我的钺空转而回。你当也知道的,兵器离手若是不能见血,那意便散了。”
杀意一旦凝起,便须鼓足向前,半途而废于己却是有害的。
那柄流星钺飞出之后,要么带回卫姝的人头,要么带回别人的脑袋。总之,绝不可徒劳而返,否则,受伤的便是钺八五自己。
说罢此语,少年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卫姝:“你……不杀我?”
卫姝一脸淡然地拢着衣袖,秋水般的眸子凝向远处,口中吐出短短一语:
“你以为呢?”
少年静默而立,孔雀蓝的傩具倏地垂落了下去:“你不杀我是因为我……不配?”
卫姝淡笑不语。
少年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抬起头,一双眼睛紧紧凝在卫姝的身上:“你别后悔。”
“唔。”卫姝闲闲颔首,只以一字作答。
纵悔亦无可以悔处,因为……
朕有伤!有伤!
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她此时唯一的选择。
少年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
自打卫姝现身至今,他便有无数次机会动手,可每一次却皆被对方的气机牢牢锁住,竟至于无法出手。
而此时,冷汗已然湿透了他的后背。
我不是她的对手。
在说出“你别后悔”之前,少年便生出了这样的念头,而此念一出,各种杂念便如野草疯长,再也无法克制:
钩八必定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
钩八的武技强我何止十倍,我如何能杀得了她?
早知今日,前晚惊鸿一瞥瞧见她出入这杂院时,便该立时回报,可彼时他不仅鬼使神差将消息匿了下来,甚而连近前查探都不愿,反还远远避开,生恐打扰了她。
眼下想要反悔,却是已然太迟了,说不得还得继续将消息瞒住,否则……
念头纷乱,聚起的杀意亦一丝一缕地散去,少年只觉内息浮动,气血阵阵翻涌。
所幸老图已经死在了他的钺下,也算杀而有得、意未空置,却也不会太过于伤及自身了。
轻轻咳嗽了几声,再开口时,少年的语气变得越发低落:“方才我确实是对你动了杀机,可你的气息……”
很强。
少年死死闭紧嘴唇,断不肯吐出这两个字。
他还年轻,还说不出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且也觉着这样说很像是在乞怜讨好,于是生硬地停了数息后,他方才续道:
“是以我才……才换了个目标。”
“话虽这么说,可你也用不着就这么杀了那金狗啊。”卫姝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有些无奈:
“那等小角色,根本就不必费手弄死,惊走即可。结果你这一来就弄掉了一个脑袋,搞得我也只好顺手把另一个也给杀了。还好这时候雨大风急,他们又只有两个,外头也没什么人经过,不然又得费手。”
“多死两条狗罢了,又能如何?”少年的声音很淡定。
这一刻,他的身上寒意如霜,缠于手腕的流星钺亦轻轻颤动,似是感应到了主人对那两个金人的杀意。
相较于人,卫姝觉着这些死物还更可信些。
那么,少年说的应该是真话。
他的确认为金狗该死。
心下如此作想,卫姝便也顺着他的话往下道:“是,他们的确该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就这样死在那对姐弟家的门前,万一有谁撞见了,他一家人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孔雀蓝的傩具向上扬起,天光涌动于其上:“我只管杀人便是。那一家人与我何干?”
卫姝静静地凝视着少年:“那若此刻便有人去报官……”
“那就把报官的也一并杀了。”少年以食指轻抚着流星钺的锋刃,语声很是平淡。
在那个瞬间,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视人命若无物的漠然,与被他砍掉脑袋的老图,并无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