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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官场怪物

    他们一行人一路上不歇不停,终于在掌灯时分到达县城。捕快房就坐落在南城一条几乎无人光顾的暗巷里,破败而陈旧,墙上的石灰早脱落得像癞痢头一样,东一块白,西一块黑,犹如上了年纪的邋遢不顾形象,衣襟上不是唾沫,便是油渍的大妈,早已经不是当年画根眉毛,就会耗费几个时辰的绝代佳人。

    四面墙壁皆有道道交错纵横,长短不一的裂缝,既像岁月神偷留下的鞭痕,又似无可奈何的苦笑,乍一看还以为是座年久失修,没有香火供奉的土地庙。不时从缝隙中窜出一两只硕大的老鼠,蜘蛛。只有门楼上挂着的牌匾,擦得一尘不染,锃亮如新。虽然灯火昏暗如豆,仍能一眼认出匾上写的是正大光明。

    叶枫仰头凝视片刻,心道: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正大光明?更多的是只会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庸碌无能之辈。推门而入,里面更是如鬼火磷光,惨淡幽暗。轻风吹动庭院中的几株树木,枝叶沙沙作响,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叶枫吓了一跳,一股寒意自后背涌起。忽然脚下踩空,险些一跤跌倒,原来地势不平,坑洼极多。

    好在叶枫扶住了墙壁,总算没有出丑。暗自抱怨:怎么连盏灯都舍不得点?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不点白不点嘛。哪个衙门不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有些人装模作样,显然是钓名沽誉。老丁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我们赵捕头是有名的菩萨心肠,他认为官府的花销支出,分分皆是民脂民膏,故而能省便省。时常告诫人们:省得了一分,便替百姓减了一分负担。言语中并无任何敬重之意。众官差连声大笑,笑声中尽是不屑之意。

    叶枫寻思:看来这个赵捕头有些不受他们欢迎,下属对他不拥护,捕头位子恐将坐不长久。当下拍手赞道:好得很!老丁横了他一眼,冷冷道:好什么?节俭有个屁用?哼哼,一已之力,就能力挽狂澜?简直螳臂挡车,迟早会被浩浩大势碾得粉碎。叶枫奇道:什么是浩浩大势?

    老丁道:大家喜欢的,愿意做的就是大势。大家醉生梦死,酒红灯绿,赵捕头一个人自命清高,孤傲不羁,不是官场一怪物吗?这样的人谁敢放心重用?一捕快道:那些官老爷,宁愿要一条没什么本领,围在主子屁股后面打转的土狗,决不会要一条有本事难掌控的猎犬。万一某天反咬自己一口呢?

    一官差阴森森的道:以前推崇节俭,谁敢大手大脚,奢靡无度,不被大家的口水淹死才怪。如今世道变了,攀比铺张倒成了风气,县太爷不是经常吹嘘,老子晚上点一百盏一千盏灯,不仅开灯油店的赚到钱了,就连种菜籽的泥腿子也卖得出好价钱。我天天请客吃饭,席上杯不空,那些开酒店是不是要扩大规模?是不是要雇泥水匠,木匠建房子?是不是要雇年轻人端盘子,做跑堂?大家有活干,有饭吃,还不是老子的功劳?倘若人人像赵捕头一样,一毛不拔,大家都到街上讨饭算了,天下岂非大乱?

    老丁跌足说道:在县城里,就属我们快班混得最没出息,被县太爷逐出了县衙,好像是没有人疼,后妈生的孩子,以前皂班,壮班是我们的跟班,在我们面前低声下气,一句屁话也不敢多说,如今脑袋昂得高高,瞧也不瞧我们一眼。一捕快哼了一声,道:还不是给赵捕头给害的?倘若他识相点,莫说七窍全开,便是开一两个窍,何至于窝在这破旧的老祠堂里?委屈受尽,简直就是不待人见的丫环。

    另一捕快接着道:县太爷是个饱读诗书的斯文人,说话犹如提笔写文章,花团锦簇,让人找不出半分破绽。什么县衙闲杂人多,来往皆是浑身铜臭味的俗人,难以施展捕头本事。让我们快班自立门户,说白了就是看赵捕头不顺眼,免得见了大家心烦,赵捕头倒高兴得很,一句话不说,就搬到了这里。叶枫听他们贬损上司,心里不由有气,冷笑道:只要造福百姓,住老祠堂又如何?

    老丁呸了一口,道:造福百姓?你也相信那些鬼话?造福自己倒差不多,放眼天下,哪个衙门哪个官员的私邸,不是富丽堂皇,穷极奢华?不信你明天到县衙门看看,甚至比京城里的王公将相府邸,还要气派几分。一捕快道:我们县太爷在京城,杭州,西安拥有上百处宅子,光是一年收取的租金多得数不清,大家都叫他为‘房老爷’。

    另一捕快笑道:莫说那些当官的,就是我们这些在下面当差的,也不会混得太差。小曹,你如今有几处宅子了?小曹干笑几声道:大大小小的宅子有五处,商铺有三个,城外良田五十亩,和各位哥哥比较起来,差距十万八千里啊。我还要加倍努力啊,争取让儿孙都衣食无忧。老丁哈哈一笑,道:加倍努力,不正是雁过拨毛么?逮住一个,便榨得他瘦骨伶仃。

    一捕快叹息道:你也该知足了,才当差多少年?小曹想了想,道:前前后后还不到八年。那捕快反问:你那些宅子,商铺,良田折成银子,当值多少啊?小曹道:少说值三五千两。那捕快翘起大拇指,呵呵笑道:你一年工食银不过十两,你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还要厉害几分。小曹笑道:还不是跟各位哥哥学的好手段?小弟能有今天的成就,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老丁一掌击在墙上,震落几片墙皮,骂道:这个姓赵的大傻瓜,硬生生把一个肥得流油的大好地方,变成一个清汤寡水的穷乡僻壤,最可恶的他自己不贪也就算了,反去立了不少狗屁规矩条令,断了大伙儿的一条条财路,他做捕头这半年,哪个兄弟收入不是锐减大半?众官差深有同感,纷纷诉苦。

    一捕快唉声叹气道:以前每个月有几十两的外快,老子从不在家里吃饭,天天上馆子吃肉喝酒,这几个月总共才二三两的进账,还偷偷摸摸,不敢让赵捕头知道,否则连饭碗难保。另一捕快道:最近捉襟见肘,一个铜板当作两个花,老子把包养的几个小娘子,也寻借口打发了,他妈的,害得老子每天回家抱着黄脸婆睡觉,一肚子的赘肉,腰比水桶粗。当真恶心死了。众官差抚掌大笑,道:你家黄脸婆岂非开心死了?一定服侍得你全身酥软。

    那捕快叹了口气,道:全身酥软?起鸡皮疙瘩还差不多。如今我饥不择食,眼睛一闭,把黄脸婆当成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捕头道:听说县太爷一提到赵捕头,就会摇头叹道:‘宛如朽木不可雕,此人简直无药可救,他爹娘怎么生出了这样的蠢货?’。看来赵捕头的所做所为,让大家都觉得很不愉快,很不开心。

    老丁道:可不是嘛,衙门的大小老爷们都把他当作瘟神一样看待,他每次去县衙吃饭,各位老爷们都不愿和他坐一起,他只好孤零零的独坐一桌,自斟自饮,无聊透顶。触了几次霉头之后,他再也不去县衙吃饭了。众捕快附和道:这就叫不懂为官之道,花花轿子大家抬,有钱大家花,既讨得了上头欢心,又不用自己掏腰包,惠而不费,一无所损,何乐而不为呢?

    老丁道:升官发财无非只有几个窍门:八面玲珑,晓得做人,敢厚着脸皮去拍马屁,给足大家面子,只要做到了这几点,怎么不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偏偏赵捕头,心高气傲得紧,想靠自己能力打出一片天地,不屑做卑躬屈膝之事,岂不是活该么?众捕快道:他这样搞下去,非但大伙儿吃不饭,而且快被他逼上梁山,不得不反了。

    老丁道:你们以为县太爷会任由他瞎搞一通?莫忘了县太爷是把权力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底下的刁民称赵捕头为赵青天,县太爷是何感想?真正做大事的人,都是懂得变通,善于协调关系。像他一腔热血,单枪匹马,结果一头冲进了死胡同。一捕头道:赵捕头搞得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以后休想在官场上混了。天终于快亮了,大家总算要熬出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大半年来,大家丢了多少金子?新头儿上任,大伙儿定当快马扬鞭,全力以赴,把丢了的金子全捡回来。

    众人精神大振,忍不住手舞足蹈,低声吟道:盼明君,除奸臣,拨开乌云见青天叶枫心下暗怒,寻思:好人受排挤,这是个怎样的世道?不由得又喜又忧,既对即将见面的赵捕头心驰神往,又怕他是个迂腐不化,固执强硬的呆子。众人穿过几个庭院,几条长廊,来到一间大屋之前,

    这大屋的灯光稍微明亮些,众人推门入屋,原来个好大的厅堂。这厅堂和其他捕快房的布局大同小异。枷具,铁链,脚镣,棍,杖各种刑具,以及写着肃静,威武的牌匾整整齐齐立在两边,在灯光照耀下,似肃立的武士,说不出的威严。走近时便会发现每种刑具上面皆张贴着一张张小纸条。譬如水火棍,木杖上面贴的是用刑须三思,轻易不用刑,落杖请留八分力,不打犯人要害处。而木枷上面贴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不过极短的寥寥数语,却让冰冷无情的刑具有了几分温暖,有了几分人情味,用刑须三思,尽量少用刑,这样可以避免制造更多的冤假错案。叶枫心中一?,暗道:像赵捕头这样侠骨柔情的人,只怕屈指可数。见得青石板铺成的地板上,摆放着几个厚厚的垫子,上面绣着慈母盼儿归,妻儿门前望,或者是阖家团圆的图案。

    叶枫暗自纳闷:这又不是佛堂,放垫子做甚?老丁低声说道:这些垫子是赵捕头特地为那些腿脚不便,年老体弱的犯人准备的。法律无情,但执法者可以做到有情义,在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尽量给予犯人尊严和方便。叶枫暗地里喝了一声采:赵捕头果然是菩萨心肠。随即又心中一酸:国家为什么不重用他们呢?

    为官之人就得心怀怜悯。正如苏东坡所说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绳。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可惜懂得这个道理的官员并不多,他们一旦权力在手,满脑子想着怎样去捞好处发大财,怎么去变着法子去讨好上司,而老百姓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堆让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长桌之后立着一名年青人。他身穿宝蓝色衣衫,身材挺拨,眉宇间透出股英气。他和叶枫年纪相仿,却有叶枫身上不曾有的成熟和优雅。整间屋子弥漫着他散发出来的魅力,如陈年佳酿,令人醺醺欲醉。叶枫的心忽然跳得飞快。老丁低声说道:这就是赵鱼赵捕头。叶枫惊道: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个糟老头。

    老丁眨了眨眼睛,道:赵捕头媳妇都没有娶,你有没有妹妹?叶枫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不是女人,否则我都想嫁给他,最好今晚就和他上床。赵鱼拿着支廉价的毛笔,在张有些泛黄的纸上挥笔疾书。

    他写的是李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渐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他每写几个字,便拿起桌上的一坛酒,浅浅饮几口。

    酒一入喉,便皱眉苦笑道:这个老板今天酒里又兑水了,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明天非得说他几句了。老丁道:赵捕头毫无架子,大家都敢捉弄他。换作县太爷,早教开店的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叶枫不太懂书法,他只从武学的角度来观察赵鱼。点撇捺勾挑提

    赵鱼的执笔之手浑如龙游蛇行,狼奔虎逐。时而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时而沉重凝滞,一笔千钧。仿佛在演示一门精妙绝仑的武功,叶枫心中赞道:妙极,妙极。赵鱼捧着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长叹一声:写了三百遍,仍领悟不到李太白的豪气,这大概就是庸才和天才的区别吧!

    他提起酒坛,一口气饮得干净,纵声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少年正气盛。这首词最后一句本来是可怜白发生,经他一改动,成了少年正气盛。这样一来更是英姿风发,豪迈奔放。

    众捕快早已习已为常,心中皆道:升官发财才是正经事,赵捕头不食人间烟火了,一直活在春秋大梦之中,就该吃吃苦头。叶枫只听得热血沸腾,微闭双目,想像着自己手握丈八蛇矛,视千军万马如草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场景。忍不住大声叫道:好!

    众捕头白了他一眼,心道:又是个不开窍的白痴。赵鱼见到叶枫也不奇怪,拱手笑道:朋友,你好!叶枫忙回礼应道:赵捕头好。赵鱼目光往众人面上扫去,微笑道:各位哥哥一路辛苦,有没有什么奇闻趣事,说给小弟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