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十分开心,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梁六女打听瓦脚村的情况,村里有多少户人家呀,种了什么庄稼呀,村里的小学有多少学生呀
梁六女却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楚青恬察觉到了梁六女心中的纠结和迟疑,轻声问道:
六女,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啊?
总有两年多了,自打我被卖到李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梁六女的话让大家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兴奋有多么不合时宜,陈确铮柔声安抚道:
你放心,有我们大家陪着你,保证你平平安安的。
贺础安也跟着帮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对,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绝对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梁六女含着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瓦脚村村子不大,半山腰散落着不过几十户人家,同学们刚到瓦脚村便发现了一个的奇怪的现象,街道上往来的人大多是老幼妇孺,绝少见到青壮年男子,一见有生人过来,无论大人小孩都害羞地跑着躲进屋里去了。
就在大家好奇地四处张望之时,从对面慢悠悠地走过来一个挑着担子的男子,身上衣衫十分破旧,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裤脚挽到了腿肚子,两只脚上沾满了污泥,他头戴一顶宽大的草帽,草帽的顶端有好几处破洞,边缘也脱开了几处,却仍旧把一张脸遮了大半,只露出满是胡茬的下巴。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从身形上看,挑担男子十分年轻,两个竹筐里不知装了什么重物,将一根扁担压得弯弯的,也压弯了男子的脊背。男子挑着担子在乡间小路上行走,这本是乡下再正常不过的景象,根本不足为奇,但联大同学们都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他,全然忘了遮掩:
这挑担的人右边胳膊齐根儿没了,为了挑担时保持微妙的平衡,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稍显扭曲和怪异的姿态,整条袖管空空荡荡的,伴随着他的步伐在空中来回摆荡着。
陈确铮很快收回目光,低声对着身边的同学说:
快别盯着看了,不礼貌。
大家缓过神来,赶紧将眼神移开,可就在这个时候,梁六女突然迈开脚步,直直地朝着那挑担男子走了过去。
男子一直埋头走路,却发现自己被一双秀气的脚挡住了去路,他向左迈开一步试图避开,可没想到那双脚也跟着往右一步,他又往右一步,那双脚便又往左一步,显然是存心挡住他的去路。
挑担男子仍旧没有抬头,他的喉结动了动,终于开了口,声音十分喑哑:
抱歉,借过。
梁六女就那么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突然抬手将帽子摘了下来。
男子终于将头抬了起来,黧黑的脸庞棱角分明,眉眼浓郁,双目却饱含沧桑。一道狰狞的伤痕斜着从左边眉骨沿着鼻梁蔓延到右腮,让这张本来十分好看的脸显得愈加可怖。
男子看到梁六女的脸,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整个人就好像被电击了一般,一动不动。梁六女一下子湿了眼眶,她向前一步,伸手去摸男子的脸,男子却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后重重摔在了地上,肩上的担子再难保持平衡。两个竹筐砸向地面,筐里的洋芋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
男子口中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六女?
听到男子嘶哑的嗓音叫着自己的名字,梁六女一下子死死抱住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天荣哥!你这是怎么了?天荣哥!
天荣哥看到梁六女哭成那个样子,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可身子却被梁六女压着动不了,他抬起手来,本想拍拍梁六女的背,却只是虚悬着手臂,默默等待梁六女慢慢平复心情。
同学们也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一幕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只好弯下腰去,七手八脚地捡起洋芋来。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功夫便把所有的洋芋捡回了竹筐里,大家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好在此时的梁六女已经恢复了平静,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可脸上仍旧红红的一团。
天荣哥站起身来,接着朝梁六女伸出了左手:
快起来吧,地上凉。
梁六女嗯了一声,轻轻握住天荣哥的手,刚刚那个放声痛哭的梁六女仿佛换了一个人,重又变得羞涩起来:
天荣哥嬢嬢她身体还好吗?
天荣哥的喉结上下窜动了几下才开了口:
她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
天荣哥留意到梁六女身上的伤,面露担忧地问道:
六女,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梁六女却用袖口把脸一抹,打断了天荣哥的话:
天荣哥,你能带我去看看嬢嬢吗?
天荣哥明显慌了一下,左手指缝带泥的手指在衣襟上搓了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陈确铮看了看局促的两人,上前说道:
既然是久别重逢,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六女,你告诉我们那所小学怎么走,我们自己找过去就行。
梁六女却摇摇头,露出恳求的神色:
你们能跟我一起吗?我不想自己
陈确铮突然明白过来:她在害怕。
虽然时隔多年未见,但从两人的眼神中,陈确铮一眼便可看出两人仍对彼此有情,可如今物是人非,许多东西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梁六女心里存在许多疑问,她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他明白。
好,我们跟你一道去,别怕。
陈确铮没有一丝犹豫,十分自然地朝天荣哥伸出左手:
你好,我是陈确铮,我们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也是六女的朋友。
天荣哥似乎生来都没跟什么人握过手,他有些局促地在裤子上反复擦了擦手,才有些迟疑地伸了出来,却被陈确铮一把握住了。
你好,我叫姚天荣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微微顿了顿,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