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卜荪心中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想要关上就不容易了。
奥登只比我小几个月,他的诗集在欧洲十分畅销,可我的诗集《诗歌》出版了就只卖出几百本。不不不,别误会,我一点儿也不嫉妒,他的诗写得比我好得多!奥登很关心战争的局势,他的政治态度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他在西班牙内战的战场开过救护车,而且去年他还和跟克里斯托弗·依修伍德(chrisherisherwood)一起来过中国,中国的新闻媒介当时充分地报道过了,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不过你们绝对想不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去年竟然在香港遇到了他!他当时跟依修伍德一起,他们正在赶往中国战区的途中,这实在是太巧了!
燕卜荪兴奋地搓着手,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大概四五年前,是艾略特先生介绍我跟奥登认识的,我在香港碰上奥登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当时我要从香港经河内到蒙自,奥登要先去广州,再转道汉口,虽然我们的目的地不同,好在我们的时间都不十分紧张,就找了个咖啡馆坐下聊了一会儿。奥登脖子粗粗的,抽着大雪茄,既风趣又有气度,有奥斯卡·王尔德般的魅力。遇见奥登时,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我还以为是哪本诗集,一问才知道,竟然是侦探小说《布朗神父》!
见我那么惊讶的样子,奥登笑了笑,他说很喜欢读侦探小说,还跟我大力推荐‘布朗老爹’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奥登说他还喜欢看电影,可是除了喜剧片别的都不看,尤其喜欢查理卓别林和马克斯兄弟。我表示他的嗜好跟他诗人的身份并不匹配,奥登哈哈大笑,他告诉我:除了这些,我还喜欢《纽约时报》每日书评版上的纵横字谜呢!是不是跟诗人的身份更不相配了?
我还没回答,奥登就叹了口气,他说现在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少能一心一意了,一心多用反而成为了一种潮流,每一个现代人都分裂成多个不相关的碎片,审美的碎片去看芭蕾,宗教的碎片去做弥撒,实用的碎片去谋生计。我当时就跟他说,这句话很好,应该要写到文章里去,奥登很喜欢我的提议,说不定哪一天就真的用上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诗人跟你们的距离一瞬间就拉近了?
再没有比得知天才也有普通人一面的时候更让人欣慰的时候了,于是大家都笑了。
奥登问我去蒙自做什么,我说要去西南联大教书,他问我教什么,我说教英国文学,主要是教英国诗歌,奥登却认为诗歌除了韵律修辞这些形式上的技巧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好学,老师除了‘什么是十四行诗’这种纯粹的诗歌技艺之外也没什么好教的,如果真的有诗歌学院这种东西,倒是应该让学生多学一些自然史历史神学,各种各样的旁门杂学。
在某种程度上,我同意奥登的观点。诗歌的形式容易掌握,真正难得的是内容,以及从内容中传达出你独一无二的态度和情绪,这往往是无法传授的。奥登说他上大学的时候,总是坚持去上那些各学科的通识课程,据我所知,联大的通识课程设置得很齐全,你们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要多多学习啊!
虽然奥登认为讲授诗歌十分危险,但还是可以教的,但唯一一种可能性就是学徒制。奥登还颇有讽刺意味地举了文艺复兴时期诗人收学徒的例子,有些大诗人盛名在外,会收到大量的诗歌订单,这些诗人就会指导自己的们学生们完成这些订单,当然最后所有成果诗人都会据为己有,以自己的名义发表。
说到这儿,燕卜荪叹了口气:
艾略特先生也曾经跟我说过,对于写诗的经验和规则,对年轻诗人给出泛泛的建议很危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评论是只对你自己适用,还是对所有诗人适用。帮助年轻人最好就是挑他的一首诗来细致的批评,必要的话跟他争论,把你的意见告诉他。我也想这么做啊!可我的中文实在是太差了!我曾经想过认真学习中文,可是在我一万次把你们的逻辑学老师金(金岳霖)的名字念成一种酒(杜松子酒g)之后,我就决定彻底放弃中文了。你们看,我到现在还念不好!!g!g!g!ohygod!
看到燕卜荪气急败坏的样子,同学们又情不自禁被逗笑了,虽然说好的讲故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向了讲诗歌的方向。
看到大家开心的笑容,燕卜荪咳嗽了两声:
现在满足了吧?开始上课啦!今天讲一下马韦尔的玄学派诗歌
这时候课堂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先生,再讲讲迪伦?托马斯吧!
看到燕卜荪一脸无奈的表情,大家都会心一笑。
还要讲?你们真的好贪心啊!好吧!迪伦?托马斯虽然比我整整小了八岁,诗却写得比我好得多!说起我们的交集,那就要全靠这个了。
说到这里,燕卜荪仰头用手比了一个用酒杯喝酒的手势,同学们早就知道燕卜荪喜好杯中物,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在伦敦的时候,我是布鲁姆斯伯里和菲茨洛威亚两个酒吧的常客,晚上经常跑去消磨时间,我就是在酒吧里遇见迪伦?托马斯的。他相当年轻,不知道有没有到二十岁,我记得他身材很瘦,眼睛特别亮,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一整个晚上都口若悬河,不停地散发他的魅力。不过我们那时候的聊天实在是称不上‘绅士’,因为酒吧里人太多,我们一整个晚上只能一直跟对方大吼大叫。
说到这里,燕卜荪开始生动地模仿两人跟对方大声说话的样子,逗得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笑。
我承认,我经常喝酒,但我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托马斯却跟我完全不同。一次我跟托马斯参加艾略特先生创办的‘标准’杂志的酒会,虽然我在酒会上喝了不少,可托马斯刚到酒会就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我虽然也不小心把一个人的酒杯打翻了,可托马斯那天晚上却一直不停地骂脏话,根本没有人能阻止他!艾略特先生也做不到!
大家已经不记得这一节课笑了几次了。
燕卜荪看着被满足了八卦需求而心满意足的同学们,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脸上的表情回归严肃:
故事讲完了!我们接着讲马韦尔的玄学派诗歌吧!
燕卜荪手上的粉笔灰都被揉到了高高的红鼻子上,他却浑然不觉,同学们看着他的脸都笑得更厉害了。燕卜荪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脸困惑,这更加强了他那张脸的喜感,同学们的笑声越来越大。有好心的同学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燕卜荪终于明白过来,赶紧用沾了粉笔灰的手去抹,结果鼻子上的灰更加明显了。
于是笑声绵延不绝,同学们甚至连下课钟声都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