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三二五章 两本笔记本

    陈达先是打开了黑色的笔记本,随着每一次的翻页,他嘴角的笑意都愈加明显:

    这次叫你过来,我本想劝你将个旧矿工的调查报告作为你毕业论文的选题,原来你已经把论文的大纲都整理清楚了。看来你这些日子真是做了不少工作啊!

    胡承荫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接着陈达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满是污痕的小笔记本,胡承荫脸上的笑容敛去了,跟着陈达先生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眉头去紧紧皱了起来。

    笔记本上每一页都满是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隐隐还有一些干涸的泪痕,他的目光只初初扫了几眼,脸上笑容全然消失不见,触目惊心的内容就让他轻轻合上了封皮,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按住,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里面的跑出来似的。

    陈达抬头看着坐在他身旁的学生,他脸上的表情此刻就跟和湖水一样平静。

    陈达再一次翻开笔记本,一行一行地读了下去,夕阳西下,天光一点点暗了下去,灰蓝的天幕上初升的月亮看起来羞答答的,暧昧不明。

    偶尔路过小贩的叫卖声打破湖边的静谧,陈达先生却一直不断地翻动纸页,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待到陈达终于读完最后一页抬起头来,两颊上已然挂了两行清泪。

    陈达却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失态,眼泪都顾不上擦,只是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颇有些激动地说道:

    胡承荫同学,我为你高兴,也为你骄傲!我们都做不到的事,你却做到了。个旧的每一个砂丁都会感谢你的!

    先生再夸我,我就要一头扎进这湖里了。当时在先生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个旧砂丁的悲惨境遇,我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现实情形之惨烈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想帮他们,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其实回来之后,我有好多次都想打退堂鼓,每次拿起笔,我就会重新想起那些在我眼前死去的人,那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陈达把笔记本重新交回到胡承荫的手中:

    可你终究还是写了下去,不是么?

    先生,我之所以会去个旧,本就是为了揭露个旧矿工的悲惨生活,我去了,我看到了,我不能让那些生命白白消失,除了写下来,我别无选择。先生,我在人堆儿里长大,打小儿爱跟人打交道,我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适合学社会学,可是经历了个旧的一切,我变得没那么笃定了。我真的怀疑自己的承受力到底能不能让我在这条路上走三十年四十年走一辈子

    向来严肃的陈达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胡承荫同学,你想得实在是有些远了。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一刻不停地在变化的,卢沟桥事变之前,咱们那能想到会到昆明来呢?眼下你不需要考虑那么久的事,你只需要问问你自己:你此刻现在喜不喜欢。至于你适不适合——

    就在这个时候,鱼线猛地被扯动了一下,陈达看到了,指着湖面喊到:

    你看,有鱼!

    胡承荫此刻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鱼上,陈达先生见他心猿意马的样子,会心一笑:

    用实证主义的观点来看,你胡承荫是个天生的社会学者。

    胡承荫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天上的星星也渐次亮了起来。

    你明明知道个旧的危险依然去了那里,还带回了个旧砂丁非人境遇的第一手的资料,说明你有超乎常人的勇气;你至今为那些回忆所苦,说明你有极强的同理心;当然了,从你给我的论文大纲和笔记我也可以看得出来,你有扎实的知识体系作支撑,这都是一个社会学学者必备的质素。知识的积累和学术水平的提升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达到,而勇气和同情心却是与生俱来的。跟自然学科不同,所有社会学科研究的对象说到底都是‘人’,而你从心底里关心‘人’,怎么会学不好呢?

    陈达先生的一席话让胡承荫又有些哽咽了,他想说什么,却什么说不出话来,陈达朝他招了招手,胡承荫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今天一大早有课,那个哲学系的陈确铮去旁听了我的课,下课之后他特意跟我说了你的事,他说你从个旧回来之后就情绪低落,夜里也睡不好,经常做噩梦。他说他昨天跟你说了些重话,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拜托我好好劝劝你,我这才让你到我家里来的。陈确铮还求我保密,嘱咐我不要把他找过我的事告诉你。我当时虽然答应了他,可我现在又改了主意,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这样你才能知道你的朋友有多么关心你,在乎你。

    此时的胡承荫再也绷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陈达见状拍了拍他的头:

    怎么又哭了?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之前不是求我去呈贡带上你吗?三月中出发,等你期末考试结束后就走,提前准备准备吧!

    胡承荫刚欢呼了一嗓子,陈达又接下去说:

    但是有一个条件,春假结束后你要立刻返回学校,不能耽误学业,知道吗?

    胡承荫一边抹泪一边使劲儿点头:

    谢谢先生!

    就在这时,陈师母端着两盘糕点走了过来:

    刚才挑担子的小贩路过,我就买了点松花糕和丝窝糖,快尝尝!

    胡承荫拿了一块松花糕咬了一口,绵密清甜,入口即化。

    三人一起吃着松花糕的当口,陈夫人宜嗔宜喜地看着陈达,嘴里却跟胡承荫说道:

    你这位先生啊,平日里在家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跟你倒是从天亮讲到天黑!

    胡承荫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陈达赶紧献宝似的跟妻子说道:

    培荪,刚刚有鱼咬钩了,我有预感,这回我一定能钓到‘黄鸭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