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昆明城的石板路上,陈确铮亲热地揽着徐贤议的肩头,心头充满了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贤议,这次你回来,总不会再说走就走了吧?
徐贤议笑着摇摇头:
不会了不会了!我已经正式复学了,在联大读数学系三年级,这回准备踏踏实实在联大读到毕业了!
放心吧!在联大我也保证你闲不下来,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干呢!
那可是求之不得,我还真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云层厚遮,不见星月,街边小店的灯火渐次亮起。
陈确铮抬头看了看天,有些面露难色:
贤议,我说的那个馆子虽说很不错,却在小西门那儿,从这儿走过去可要三里地呢!要不咱们就近吃一点儿吧?我怕把你饿坏了。
徐贤议哈哈大笑:
饿坏我?怎么可能?我是属骆驼的,好几天不吃饭也没事儿!再说了,好饭不怕晚!咱们就去小西门那个馆子!
贤议,跟你实话实说,现在是月中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我有钱请你吃饭,可没钱请你坐车啊!
嗨,说什么呢!咱们又不是没有腿,坐什么车呀!我刚到昆明也没两天,正好你给我当个向导,咱们边走边逛,多好!
既是要逛大街,陈确铮就选择了武成路。沿着文庙街一路向北,走到武成路路口再一路向西,走到武成路的尽头便到了小西门了。虽然跟钻小巷相比,略有一些舍近求远的意思,但夜色中的武成路热闹非凡,倒也是不虚此行。作为昆明城的一条主干道,这条路上不但有商会教育厅和公园,还有大大小小许多饭馆,甚至连咖啡馆和西餐厅都有,除了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出入其间,也不乏许多本地人光顾。
漫步在武成路上,陈确铮一边走一边给徐贤议介绍,两人聊得不亦乐乎,陈确铮抬眼看看天上越压越低的乌云:
贤议,咱们得走快点儿了,看来待会儿有场大雨啊!
两人一路加快脚步,正好走到一间装潢颇为考究的西餐厅跟前,门从里面被推开,陈确铮看见钱胜权和陈瑞麟一前一后从店里走了出来,钱胜权一边走一边说:
八块钱倒是不贵,只是这牛排的味道实在是差强人意,硬得像鞋底!巧克力蛋糕又太甜,跟北平前门外的撷英比起来,那真是差得远哪!
陈瑞麟却没有回话,反而直盯盯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许多行人在兄弟二人中间往来行走,他们却一动不动地默默看着彼此,徐贤议见状低声问了一句:
认识?
陈确铮摇摇头,恰在此时,钱胜权就循着陈瑞麟的视线看到了陈确铮:
陈确铮?你怎么在这儿?来吃西餐?
言语间钱胜权上下打量陈确铮跟徐贤议身上的装扮,唇角轻佻的笑容和眼中的鄙夷让徐贤议颇感不适,他转头看了一眼陈确铮,陈确铮却不动声色,显然不想理钱胜权,只低声说一句:
我们走吧。
陈确铮跟徐贤议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却被陈瑞麟扯住了袖子。
陈确铮先看了看陈瑞麟扯着自己的手,随即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陈瑞麟慌忙松开了手,嗫嚅说道:
哥你想在这儿吃吗?我我可以请你!
陈确铮看着陈瑞麟的眼睛,那是一双没见过黑暗的眼睛。
多谢,不必了。
未等陈瑞麟回答,陈确铮转身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只听身后一声大喊:
哥!
这一声哥中包含的意味十分复杂,有委屈,有怨怼,有恳求,一度让陈确铮停下了脚步,但无数过往伤心的记忆碎片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际,切割着他的心,陈确铮咬咬牙,终究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面对陈确铮的漠视,陈瑞麟红了眼眶,他用尽力气大喊一声:
陈确铮!你停下!我有话跟你说!
陈确铮转过身来,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跟自己多年未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你我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快下雨了,赶紧回学校吧。
陈确铮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凌空劈下,照亮了陈瑞麟苍白的脸,陈确铮转回身,一道天雷便隆隆而至,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点狠狠砸落下来,街上行人作鸟兽散,黄包车夫们甩开膀子卖力奔跑,刚刚还热闹的街市瞬间人影稀疏。陈确铮忍住了自己想要回头的欲望,雨水劈头盖脸,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陈确铮没有看到,他身后的陈瑞麟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如注的雨水将他浑身浇透,初冬的冷雨让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却一直紧紧咬着发白的嘴唇,浓密睫毛后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确铮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眼光中多了一丝恨意。而躲在咖啡馆屋檐下的钱胜权第一时间捕捉到这一丝恨意,露出了如愿以偿的微笑。
钱胜权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用袖子遮着板正的油头,跑到街上将陈瑞麟拉到屋檐下,看着自己被雨水浸湿的新皮鞋,不觉有些懊恼:
你干嘛呢这是?傻里傻气的!他都不认你,你还理他干嘛?想认哥还不容易?我当你哥!哎呀,多大点事儿啊!
见陈瑞麟根本油盐不进,钱胜权瞥一眼蹲在屋檐下歇脚的车夫:
昆华中学去不去?
雨太大了,去不了!车夫用手巾擦着满是雨水的头脸。
五块去不去?
车夫眼睛一亮,立马站起身来,恭敬地把停在身边的黄包车的车棚拉了起来,用毛巾朝座位上掸了掸,伸出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钱胜权轻哼一声,迈步上了车,一屁股坐了下来,接着用手拍了拍他身边的座椅,对落汤鸡般的陈瑞麟招了招手:
愣着干嘛?快上来啊!
陈瑞麟慢吞吞地走到黄包车边上,被钱胜权一把拉到车上,车夫随即撩开步子跑了起来,虽然雨势微微变小,却仍又密又急,车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湿透的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响,石板路凹凸不平,坐车的人自然要忍受颠簸,冷雨不停地从车篷的破漏处滴落下来,惹得钱胜权一路上抱怨不休,陈瑞麟却对这一切全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