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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〇五章 台上台下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西南联大话剧团排演的话剧《祖国》在昆明光华街云瑞中学礼堂正式公演。

    三剑客梁绪衡廖灿星牟光坦曹美霖几乎所有跟楚青恬相熟的同学都早早赶来了。到了礼堂,他们才发现,楚青恬给他们留的票子是视野最好的位置。大家坐下之后,后来的观众陆陆续续找到自己的位置,认识的人彼此热络地打着招呼。到演出即将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还有一许多人因为没有买到坐票,拥挤着站在过道上。暗红色帷幕密不透风地遮住了舞台上的一切,充满了神秘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大家好久都没有看过一场像样的话剧了。

    伴随着一阵钟声,大幕徐徐拉开,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好戏开场了。

    在北平的一个酒馆里,一群醉醺醺的日本兵正在聚众赌博,他们骂骂咧咧,叫叫嚷嚷。为了突出日本兵的面目可憎,几个男同学脸上画上了杂草般的眉毛和丑陋的日本胡子,蓝色的舞台灯光打在他们的脸上,更显狰狞可怖。楚青恬扮演的角色少女瑟缩着走上舞台,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上身着碎花短衫,下身穿一件肥大的布裤,一个北平城贫苦人家的少女形象就此活了过来。

    士兵甲赌输了钱气不顺,一把扯住了刚好从旁经过的楚青恬,楚青恬用尽全力甩开日本兵的纠缠,可刚跑了几步,几个日本兵纷纷凑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楚青恬用精准的肢体动作和鲜活的表情生动地演绎出了少女惊恐万状孤立无援的无措。楚青恬被几个日本兵堵到墙角无法动弹,士兵甲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楚青恬眼中的厌恶渐渐盖过恐惧,她愤愤地喊了一声:去!你们这些日本的刽子手!

    士兵甲好像被老鼠咬了一口的猫一般,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伸手过去拉楚青恬:花姑娘,过来,我同你亲善!

    楚青恬奋力将士兵甲推开试图逃出门去,没想到刚跑了两步又被士兵甲追上堵在了门口,他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戒指,在手里晃了晃:

    不要怕,不要怕!看!你欢喜这个不欢喜?

    士兵甲轻佻的举动更加激起了少女的愤怒,她一把夺过金戒指,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要脸!你们这些强盗!这还不是从我们中国人那儿抢了去的?

    另外两名日本兵听到这话哈哈大笑,士兵甲却突然间恼羞成怒起来:

    什么?你骂人?

    士兵甲刷地一下子抽出了腰间的刺刀,恶狠狠地说:

    看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杀死你!

    楚青恬面对着明晃晃的刺刀瞬间瞪大了眼睛,大声惊呼:救命啊!

    楚青恬借机挣脱开士兵甲的刀锋,惊恐地四处奔逃,还是被士兵甲抓住了胳膊,就在九死一生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军鼓声,士兵乙循声望去:

    听,鼓声又响了,怎么回事?

    士兵丙早已见怪不怪:不用说是又抓了一批中国人来了。

    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士兵甲的兴趣,他松开了楚青恬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道:

    喂,那里面有没有花姑娘?

    士兵丙猥琐地嘿嘿一笑:多得很!

    士兵甲面露得色,瞥了楚青恬一眼:好,现在饶了你,到屋里去,不许出来!

    少女侥幸捡回一条命,楚青恬快步跑下了台,结束了她的第一段表演。楚青恬跑到台侧,刚刚被幕布遮掩住就用手抚住自己的胸口,手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砰通砰通的心跳声。

    舞台上的戏继续上演着。

    士兵甲转头搓着双手兴奋地说:好,我出去看看,又来了多少?

    士兵甲下台之后,士兵乙和士兵丙照旧坐下玩牌,两人一边玩牌,一边抱怨着他们抓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士兵丙甚至一脸轻蔑地说:

    真蠢,杀这些中国猪还要放枪么?真是把子弹浪费了。

    士兵乙嗤笑一声:可不是?咱们占领整个bj城的时候,都不曾耗费过一粒子弹。中国人就是这样奴性十足的。你对他客气点,他就反抗你,你对他厉害点,他就什么都好说!

    士兵丙冷笑一声,抬高了声音嚷道:反抗?什么反抗?无非是多死几个人罢了,那时卢沟桥要是好好地让给我们,中国人哪会死得那么多?你看,bj人,不抵抗,大家客客气气,少死多少人?这些日子偏有这么多不知死活的乱党,想要反抗?那不是抓一个杀一个,自己找死么?

    台下的观众大都是失了自己的家园的人,他们流离失所,被迫远走西南,跟亲人分隔两地,而卢沟桥事变的惨痛过往仍旧历历在目,台上的演员演得投入,台下的观众也逐渐投入了起来。许多观众都愤怒地握起了拳头,愤慨的骂声渐次响起,大家的情绪完全跟着台上的剧情而起伏。

    男主角大学教授吴伯藻也被伪警压着上了场,他目睹了一个又一个被无理拘捕的中国老百姓。随后楚青恬扮演的第二个角色妇女再次上场,这一次她再不是刚刚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成了个歇斯底里的疯婆子,她把刚刚梳的油亮亮的一根辫子散开,一头靓丽的长发被抓得披头散发,乱得像鸡窝,清秀的脸庞被涂上一道一道的黑色油彩,身上破旧的衣裤也都沾满了黑灰,若不是提前知晓楚青恬分饰两角,定然看不出她跟刚刚那惊惶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一名伪警一阵骂骂咧咧地将楚青恬押上了台,楚青恬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只有绝望之人才会拥有的无所畏惧的疯狂,她一直扭头死死地瞪着将她抓来的伪警,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那伪警架着楚青恬的胳膊,恶狠狠却心怀忌惮地说:

    这个女人好不是东西,她放火烧死了十位皇军!

    一旁的警察局长潘毓桂大惊失色:

    什么?昨儿放火的女人就是她么?

    伪警连忙答道:是的。

    潘毓桂起身走到楚青恬跟前:

    是你把我们皇军杀害的么?

    楚青恬不但毫不畏惧,反而突然朝潘毓桂扑了过去:

    不错,是我杀害的!

    楚青恬呈现出来的癫狂将扮演潘毓桂的同学吓了一跳,他向后连退好几步,险些摔倒。他意识到自己在台上,赶紧调整好状态,强自镇定地说:

    我问你,为什么你这样的狠毒,要杀害他们?快说!

    楚青恬仰天冷笑数声:

    为什么?你要问我为什么么?我告诉你,这几个月来,咱们老百姓被骚扰的也算够了!什么皇军,简直连强盗都不如!见了东西就拿,见了东西就抢。每天夜里喝醉了酒,挨门挨户地乱闯,昨天夜里,闯到了我的家里,无缘无故地把我的丈夫给杀了,把我的孩子也杀了!还有,天呀,我的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儿,也被他们这般野兽给轮流着奸死了!我哭喊着要去救她的时候,他们又把我也绑起来,说把我也要天哪!这世界上还有人性没有?

    楚青恬这段表演声声泣血一气呵成,所有的观众都被她征服了,就连潘毓桂被楚青恬逼真投入的控诉惊到了,一时间甚至忘记了接词,一旁扮演的伪警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不许叫!

    楚青恬则毫不在意,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一丝恐惧,剩下的只有仇恨:

    啊!没有,没有的!这世界上都是些禽兽,都是些魔鬼!因为我想到要替我的丈夫报仇,替我的孩子们报仇,只有靠我了。所以我就忍辱同他们一起喝酒,把他们灌醉了,我就出来把房门锁住,在外边放起火来,这一把火!哈哈,哈哈,哈哈!痛快极了!所有的人都烧死在里面,一个都没有跑得出来!啊!我报了仇了!我出了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楚青恬癫狂的笑声让台侧传来日本兵的哗闹,潘毓桂赶紧息事宁人,对着台侧讨好道:

    诸位,我有办法,请你们静一静!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即使把她杀了,也无补于诸位。我想把这个女人交给你们,你们要不要?

    刚刚几个日本兵听到后都冲上台来,异口同声地:

    好极了!好极了!

    潘毓桂见讨好了这些日本兵,满脸堆笑:

    你们爱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她!好,你们拿去吧!

    几个日本兵立马朝楚青恬扑过去,七手八脚地扯住她,楚青恬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挣扎,不但拳打脚踢,嘴里还一直破口大骂。楚青恬就好像刚刚被钓上岸的鱼一样,为了求生在泥土里拼命挣扎,三四个扮演日本兵的男同学一齐上阵都按不住她。之前彩排的时候大家自然不会表演得如此逼真,作势拉扯一下便过去了。可楚青恬使出浑身力气拳打脚踢,每个日本兵身上都被楚青恬招呼到了,他们也便不客气了,下了狠劲儿,终于生拉硬拽地把她拉下了台。

    刚刚走到观众看不到的地方,楚青恬就立马停止了挣扎,在同学们错愕的眼神之中,连连跟大家道歉,虽然她仍旧一身疯婆子的装扮,但眼中的疯狂消失殆尽,又变回那个平日里温柔娴静的楚青恬。

    楚青恬精彩的表演和剧中妇女悲惨的命运深深打动了台下的观众,有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出: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楚青恬顾不得卸妆,她站在台侧抻着脖子,透过幕布的缝隙默默地在座无虚席的观众席上扫视着,她看到了梁绪衡廖灿星陈确铮曹美霖牟光坦一众同学,看到了周曦沐跟白莳芳曾涧峡跟阮媛两对夫妻。

    还有胡承荫。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动不动。

    双眼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舞台,脸上满是晶莹的泪痕。

    楚青恬望着胡承荫的那张脸,泪珠儿不自觉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