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先生讲完之后,联大师生热烈鼓掌。
掌声渐落,冯友兰转头示意教务长樊际昌继续后面的议程,樊际昌刚要说话,身后一位身材高大昂鼻深目的洋人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噶邦福先生晕倒了!噶邦福先生晕倒了!
联大蒙自分校又两位外国教授,除了洒脱不羁不修边幅的英国人燕卜荪,还有白俄人噶邦福,噶邦福先生是从前帝俄时代的皇室贵族,,身为联大历史系的教授,主要教授希腊罗马史,因为课程十分冷门,加上他不会说中文,全部用英文教课,选他课的学生就少之又少,常常教室里只有七八个人,三剑客最初都旁听过他的课,可是他不会中文,全程用英文上课,讲课的内容又十分冷僻,去了一次便不再去了,因此跟先生的交集不多。在大家的心目中,噶邦福先生总是给人一种气质沉郁忧心忡忡的感觉,身材高大且后背微弓,言行举止颇有教养,仍能从他身上看到残留的贵族气质。
眼见着噶邦福先生在眼前倒下,联大师生们都颇为忧心,会场一片大乱,周曦沐跟几个年轻的教师赶紧将老教授扶了起来,周曦沐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刚刚从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中苏醒的脸。同学们十分焦急却帮不上忙,于是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说许是因为刚刚高呼口号憋气缺氧了,甚至还有人怀疑是不是为了活跃现场气氛而故意为之,马上就被众人斥责为哗众取宠。
噶邦福的脸色铁青,涕泗横流,狼狈不堪,一双眼睛布满了血色,整个人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口中喃喃自语地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俄语,无论旁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眼神空茫地看着某处,好像在回望自己的过去。
师生们见状赶紧将老教授七手八脚地抬出会场,好在卫生院离得近,三剑客飞跑着进了东门,向北跑了几条街到卫生院请来了一个医生到学校急救。医生检查过后,告诉大家不必担心,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可能是情绪太过激动引发的生理不适。
半个多小时之后,噶邦福才缓过神来,他看着大家将他团团围住,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陈确铮见状直接将在噶邦福面前蹲下,贺础安和胡承荫一人扶着噶邦福先生的一条胳膊,帮着陈确铮将他背在身上。
我们先把噶邦福先生送回宿舍休息,很快就回来!
获得了老师们的准许,三剑客出了蒙自海关的大门,在街上叫了人力车,将噶邦福先生送到了宿舍,扶他到床上安顿好。噶邦福先生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除了水杯脸盆这些常用物品之外,唯一有个人色彩的就是墙上挂着的那件俄国军服了,这军服看来饱经风霜,肘部和肩膀留有暗红且有些发黑的痕迹,想来是血渍。先生斜靠在床头,用英文和俄文夹杂着说着谢谢,又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从眼角躺了下来。见到三人诧异的神色,噶邦福苦笑着用英文说:
不好意思,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三剑客不知怎样回应,只好沉默。
你们看到墙上这件军服了吧,这是我曾经穿过的军服。一战的时候我是一名下级指挥官,在西线的一次战斗中,我跟部下一起冲锋,突然遭遇敌军机关枪扫射,我紧急下令全体卧倒,等枪声停止,我举枪让部下再次前进,我爬起来跑了几步,发现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回头一看,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们全都死了,只活了我一个
讲到这里,噶邦福痛苦地捂住了脸,不能自已地哽咽着,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
十几年了,我到现在到夜里都会做噩梦,那些士兵们站在我的对面,不停地质问我,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活下来
胡承荫本就是性情中人,也忍不住跟着哭了鼻子,贺础安也跟着红了眼眶,陈确铮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三剑客都张不开口安慰,因为在盛大的悲伤面前,任何劝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三人只好匆匆告辞,赶回学校。
三剑客赶到会场,梅贻琦校长正在讲话,他用关切且询问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陈确铮微微颔首,梅贻琦校长也点头致意,告诉大家噶邦福先生已经转危为安,希望大家不要担心,接着劝诫大家勿忘国耻,用功读书,珍惜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讲话结束,师生们再次热烈鼓掌。陈确铮因为提前跟教务处报备过,便由樊际昌教务长宣布献金救国活动的开始。
同学们,抗战已有一年时间了,前方战事依然焦灼,前线将士们的牺牲换来了百姓的平安,联大虽然地处西南一隅,理应给抗战尽一份力,今天我们办的这个‘献金活动’,就是想为抗战略尽绵薄之力!捐款所得全部送往前线,给将士们添置寒衣,改善伙食!
贺础安和胡承荫拉起民先队员们事先准备好的横幅,上面是陈确铮用毛笔写的献金救国四个大字。陈确铮将事先准备好的五个捐款箱依次摆在了桌上。樊际昌先生简短地讲完话,大家争先恐后地上台捐款,每个人都想比别人早一点将钱投入捐款箱里,大家挤作一团,有的同学甚至被踩掉了鞋子,都顾不上捡。
捐完款的同学们都关切地向三剑客围拢过来,担心地询问噶邦福先生的情况,胡承荫跟贺础安讲了先生发病的原委,大家唏嘘不已,许多女同学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梁绪衡和楚青恬也一直用手帕擦眼泪。许是大家深深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前线将士的不易,有许多同学又第二次捐款,甚至有的同学都掏空了自己的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