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慈带着孩子们离开后,厅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静默了片刻, 李寻欢才问道:“表妹, 他待你可好?”
“相公待我自是极好!人生在世能够遇到一个相爱的人,进而相守委实难得。”石慧微笑道, “我这一生能够遇到他,许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李寻欢能够看得出她的笑容之中全无勉强, 不由道:“你以前最怕江湖上的打打杀杀, 我没想到你最后会选择了江湖。”
“以前有表兄为诗音遮风避雨,固是诗音之幸。然有利也有弊,那个时候诗音眼中只能看到李园的一片天空。表兄走后,虽有过彷徨无依之感,然也点亮了整片天空。”石慧温声道,“过去是诗音不懂事,总是盼着表兄能够退出江湖。如今想来,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就算表兄一直缩在李园, 又如何能够避开江湖上的纷争。表兄远走关外十年,最后不也是一样回来了吗?可见逃避是没有用的。”
“你变了!”李寻欢喟叹道。
若非一模一样的容貌,李寻欢几乎不敢相认。相较于少年时,眼前之人,容貌依旧,却多了几分豁达和潇洒。不变的是一如故往的温柔, 哪怕这份温柔已经不属于他。
“世人都会变, 表兄不也与十年前不同了吗?”石慧笑道, “斗转星移,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两人对视了一眼,竟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石慧斟酌了片刻才道:“表兄这次回京之后,可见过龙大爷?”
“尚未见过龙大哥,我在茶楼遇到小云,就随他一起过来拜访你们了。”
“如此也好!当年表兄走的匆忙,我便做主将你的一处庄子和商铺给了龙大爷。”石慧顿了顿,“龙大爷建了兴云庄,以表兄之名结交江湖人,不说食客三千,也是颇为热闹。”
“此事我已经有所耳闻。”李寻欢道,“义兄为人赤忱,不是在意这些身外之财的。我与他本为兄弟,本没有什么不可为外人知的。”
“龙大爷虽在李园住过两年,不过我与他接触不多。他待人是否赤忱,我并不知道。”石慧叹息道,“只是我观兴云庄鱼龙混杂,龙大爷结交的江湖人颇有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在其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表兄若是前往兴云庄拜访,多少留个心眼。”
石慧心知李寻欢心中兄弟之情胜过一切,她若直言龙啸云有问题,只怕李寻欢都能当面翻脸。只是看在老李探花和大李探花的情面上,又忍不住要提醒一二。
得了李家恩惠的虽然是林诗音,可如今享受这好处的却是她。莫说有这份香火之情,只看老李探花和大李探花的一番风骨,石慧也不忍李家断在了李寻欢手中。
李寻欢素来不爱将人往坏处想,倒也不觉得石慧要挑拨他们兄弟感情。他前几日在梅二先生处就医,遇到兴云庄的人同来求医,很是嚣张跋扈,心中也明白兴云庄有些不妥之处。
“大哥素来仁义,只怕也不知道有人背着他用兴云庄的名头作恶。”李寻欢道,“下次我见了大哥,免不得提醒一二。”
“以奴看主,奴才仗着主人为恶,这帐最后也总是落在主人头上的。”石慧说完,见李寻欢似有辩驳之意,心知不可多言,便转而道,“我观表兄面容苍白,似有不足,想来这次回来可在家中多住一段时日,好生调养身体才是。”
“不过是经年的老毛病了,无妨。”
“既是久病不愈更要好生调养才是,如今李家就剩下表兄一个,你若再不好生保重,如何对得住舅舅和大表兄的殷殷期盼?”石慧顿了顿,“忠伯在世,一直命人好生照看着李园。他走后,李园那边也有人照看着,每年都有翻修,过几日天气好些,表兄就回去看看吧!”
“我当年已经说过李园送给表妹做嫁妆,岂可收回?”李寻欢淡淡道。
“表兄此言差矣!我知你素来不将身外之物放在心上,只是李园到底是李家世代相传的祖宅,更有宗祠供奉历代先祖,岂可随意送人?莫说我不会收,就是我相公知道了也是万万不会赞同的。”石慧与其严厉了几分,“表兄的这份礼,我若收了,江湖人该如何看我相公?”
李寻欢一愣,旋即道:“倒是我疏忽了。”
“表兄能够明白就好。”石慧起身道,“我看阿飞和小书都很喜欢表兄,表兄不如在这里小住几日。待我下厨做两个小菜,也好让你们把酒言欢。”
“十年不见,没想到表妹连下厨都学会了。”李寻欢有些意外道。
“手艺虽然比不得大厨,不过相公和小云倒是很喜欢。”石慧笑道。
石慧并非日日下厨,但是对于任慈和任小云来说,妻子(娘亲)愿意为他们下厨,就算是粗茶淡饭都能吃出糖来。更何况,石慧的厨艺一点也不差。
“看来今晚是我有口福。”李寻欢勉强笑道。
石慧走到门口,突然停住了脚步低声道:“世上有多少痴情都是因为没有得到。只是错过的终究是错过,有些该放下的,表兄也早日放下吧!”
李寻欢的病与其说是因其嗜酒如命,不如说是心病。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猛烈的咳嗽了两声,呆坐在椅子上,有些出神。
“少爷,你怎么了?”铁传甲见石慧离开大厅,忙进门就见李寻欢呆坐在椅子上,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我没事!”
“您这个样子怎么会没事?莫非是表姑娘说了什么。”
李寻欢低咳了两声,摇头道:“与表妹无关!看到表妹过的好,我也就放心了。”
铁传甲曾经受过老李探花的恩惠,后来与李寻欢在关外相遇,追随于他。实际上,对于李寻欢与林诗音的纠葛他并不是很清楚。只是看到少爷每日雕刻着林诗音的木像,每日将自己喝的烂醉,念着林诗音的名字,只道是林诗音始乱终弃。
直到今日在酒楼听到那段典故,才知道当年还有这么一段因缘。江湖人重义,在铁传甲听了并不觉得李寻欢有什么过错,反而越发觉得李寻欢重情义。也为李寻欢处处为他人考虑,却让自己痛苦而担心。
“少爷,表姑娘幸福,你也要保重自己啊。”铁传甲劝道。
李寻欢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晚上,石慧当真亲自为他们炒了下酒的小菜,又准备了锅子。任慈带着阿飞、任六书和任小云一起陪李寻欢喝酒。外面北风呼号,夜里或许还有一场雪,这个时候坐在炭炉前吃锅子是最幸福的。
“我们少爷不能喝酒!”看到阿飞、任六书与任小云各抱着一坛酒进来,站在李寻欢身后的铁传甲忙道。
“那太好了!这是我娘亲自酿的酒,我爹总喜欢拿它招待丐帮的叔伯,结果自己总是不够喝。表舅舅不喝,这坛酒可以留着我爹过年喝了。”任小云说着就要把酒坛子抱回去。
他才走出两步,却被任六书一把抓着衣领拉了回来:“铁大侠放心,小云手上的是药酒,最适合表舅这等久病之人,只是不要多饮就好。”
“若是不能喝酒,人生还有什么乐趣。老铁就是喜欢唠叨,有好酒没得喝,才是人生一大憾事呢!”李寻欢高声笑道。
闻言,任小云只得不情愿的将酒放到了李寻欢面前,打开了酒封。虽说是药酒,却没有很重的药味,反而带着醇香,勾动着酒鬼胃里的酒虫。
“师娘每年都会给师父酿几坛好酒,只是不多。往日里除了丐帮中的几位长老,师父可舍不得拿出来招待客人。”任六书将任小云按到一旁,起身给李寻欢斟酒。
任六书抱得那坛是梨花白,任小云非常殷勤的把梨花白报到了任慈面前道:“爹,娘说准你喝酒,但是不许喝醉了。不然,就罚你绕院子跑两圈散散酒气。”
“你这孩子,在客人面前怎得这般失礼?”任慈瞪了他一眼道。
任小云也不怕,还对他爹做了个鬼脸:“表舅是自家亲戚,不用见外嘛!”
任六书不由多看了师弟两眼,师弟明显不喜欢李寻欢,怎么现在又说自家人不见外了?就不知道又在玩什么,可别又被师父师娘一顿好揍。
“表舅,你说对不对?”任小云带着几分挑衅地看向了李寻欢。
李寻欢也不生气,回以笑容道:“小云很可爱!”
任小云顿时有些泄气,他就是要李寻欢知道他爹娘感情好,不过看起来李寻欢不接招啊!果然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李寻欢都是那么讨人厌了!
开了一坛梨花白却不许多喝,任慈便请铁传甲一同坐下喝两杯暖暖身子。
感觉在李寻欢手上再次吃瘪的任小云生气地多喝了两杯阿飞拿来的那坛桂花酿。石慧想来不许孩子们喝酒,今日难得高兴才允许他们喝两杯低度的桂花酿。
桂花酿虽然度数低也是酒,任小云之前没怎么喝过,最后却醉醺醺的闹起来。任慈没办法只得带着他早早回去休息了。
李寻欢几乎喝完了一坛药酒,却也不过三分醉意。回到客院,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干脆披上外衣,推开了窗户。
外面果然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就仿佛那个他离开保定府的冬日。
习惯使然一般,从衣袋中摸出一块木头拿起飞刀雕刻林诗音的木像。十年,三千多个日夜,足以让他将这手艺锻炼的熟练无比。
“世上有多少痴情都是因为没有得到。只是错过的终究是错过,有些该放下的,表兄也早日放下吧!”
李寻欢的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傍晚,石慧说的那句话,手上一颤,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竟然割伤了自己的手指。
鲜血渗出迅速染红了手中木雕的脸,变得血红一片。
“诗音,原来你已经放下了吗?”
明明是他先选择离开,最终不舍的却也是他。痴情是因为没有得到吗?
李寻欢伸手接住窗外的雪花,雪花在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了。
“或许,你是对的!”李寻欢叹了一口气,推开门走到了院中的梅花树下,挖了一个坑,将手中的小木雕放进去,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