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那一日秋行之后,宝玉的功课亦忽然之间繁重了许多。他每日早出晚归,一头扎入了茫茫书海之中,便回府时也是挑灯不辍,看的贾母心疼不已,日日赶着他出去松快松快。
恰逢这日与他熟识的公子哥儿冯紫英宴请诸位好友,宝玉便于张府回来之后顺道去了冯紫英请客的四海楼,熟门熟路沿着那台阶进了二楼的厢房。
此处乃是京中贵公子常聚之地,各色装饰自然不同寻常。单看这窗边儿桌上一件用银鎏金炉盘承托的瓷质香炉,香炉上头绘的乃是各色飞禽走兽,无不精细。再看这清雅非常的水墨屏风,连脚下踏着的地板上也皆镂刻着细细的花纹,令人不禁赞叹此处店家用心之处。
这四海楼开业也不过两三年,然而因着菜色甚好,更有这各处装饰皆是富丽而不落俗套的,处处点缀着几枝折枝花卉,因而富家子弟来往甚多。每日皆是门庭若市,来往又俱是手里不差钱的贵公子,可想此间老板赚的何等盆满钵满。
“宝玉今日可来迟了!”冯紫英笑道,“怎么,今儿我做东家,你便这般怠慢起来了?既然迟到,不罚酒三杯,我可不许你入席的!”
“冯兄快饶了我才是,”宝玉笑道,“若是明日师父于我身上闻出了什么酒味儿来,只怕要大发雷霆,一月不许我出去的。你又不是不知,何苦害我?”
因而只以清茶捧于手中,笑道:“今日以茶代酒,也算是与你这个东家面子了。如何?”
冯紫英笑嘻嘻:“这个可不由我说了算,你看这席上几人是否饶你才是。”
宝玉这才向席上一扫,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
席边立着的,分明是个再俊俏不过的公子哥儿。他着了烟紫色的对襟褂子,面白如玉,目若秋水,唯有一抹朱唇红的惊心动魄,周身皆是掩饰不去的媚意。明明这衣襟规规矩矩地扣着,一丝也不曾乱,却比着那不扣更多了几分撩人的风情来,独独站在那处,便是一处醉人的风景。
而宝玉惊诧的,却是他身侧立着的那个少年。那人身形纤瘦,生的也是眉清目秀,粉面朱唇,乌压压的发丝绾的整整齐齐,论其形貌,倒与宝玉不相上下。只是看其行动处羞怯腼腆如闺阁女子,颇有些怯懦之意,见着宝玉直直地看过来,便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去。
不是旁人,正是鲸卿!
宝玉心头且喜且悲,喜的是不料于此处重逢前世挚友,悲的却是前世秦钟去世之时何等凄惨,纵他日后同柳湘莲等几个好友年年去其坟前祭拜,也难消心中挂念之情。
今世竟仍得缘相见,宝玉眼中都含了泪,几步上前执住他的手。秦钟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不意往后接连退了几步,未语面先红,低声道:“二......二爷,您这是......”
冯紫英亦奇道:“怎么,你竟认识他不成?原不该才是,他性子如此,三年两载也不见出来一趟,如何你见了他反倒这般激动起来?”
无字天书:【......你快些收手,他们皆将你当做这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男的地痞流氓了。】
宝玉看了这行字,这才反应过来,忙忙向这四周一看。果见众人目光中皆有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彼此不着痕迹地交换着余光,唯有秦钟身旁那位形貌出色的公子款款笑道:“我这弟弟不惯出门,若是什么地方冒犯了宝二爷,还望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与他一般计较方是。”
“......弟弟?”
有了前头宝钗等人的前车之鉴,宝玉登时便知晓了这位公子究竟是何人——不是别个,正是他前世的侄媳妇、贾蓉之妻秦可卿。
好,很好,非常好,这就说明,侄媳妇眼下也变为个男人了。
宝玉心底是崩溃且拒绝的。
苍天!这究竟是为何!他这究竟是做了何孽,竟要这般惩罚于他!
他于心里默默抹泪,一面却不得不笑道:“倒是令诸位笑话了。实是我前日恰巧做了一梦,梦中便与这位公子相识,今日一见,倒有些喜出意外之意,想来是有些相见的缘分的。”
冯紫英对他这说辞明显一个字也不相信,只是被他暗暗看了一眼,只好笑着出来打哈哈:“既然如此,更是兄弟了!来来来,大家且吃菜,这家这新鲜的鲈鱼处理的最好,如今若不试上一试,岂不令人心中遗憾?”
说话间,到底是硬灌了宝玉一小盅酒,方肯放过他去。
宝玉因着见着了秦钟,席间便与他说话,问了念的什么书,又问了家中如何,渐渐便觉亲密了些。秦钟与秦可卿原本不过是工部营缮郎之子,秦钟为亲子,秦可卿却为养子。在这满城尽是赫赫大族的帝都,着实算不得多么出彩的人家。
也为着这个,秦钟说话处事难免便小心翼翼,加之其性格羞怯,旁人少有愿意同他一处的。如今见宝玉虽说身份较高,却丝毫无自视甚高之意,反倒行事体贴说话温存,不禁亦生出好感来。二人说来说去,便愈发投契了起来。
秦可卿于一旁含笑看着,只见他二人再顾不得吃饭,不由得抿嘴轻笑,亲自露出雪白一段皓腕来与他们二人布菜。
宝玉见他如此,忙道:“多谢秦大哥了。”
殊不知这席上诸人看他们已久,见了这一幕,各皆忍笑。冯紫英敲了敲桌子,笑道:“宝玉,我知晓我们皆不如秦兄生的那般出色,但你也不至于为了这个,倒将我们这些常来往的兄弟都扔于一旁了吧?”
便有旁人笑言:“怎么,冯大爷这是醋了不成?”
众人皆偷笑,冯紫英却不曾出言反对,只玩味地望着宝玉,道:“你再这般,我可再不敢带人来与你认识了。”
宝玉与他自幼熟识,自然知晓他脾性,笑着上前强行灌了他些酒,众人说说笑笑,不觉便是天色已昏。
待到诸客尽散之后,冯紫英却拉宝玉留在了后头,一面下楼一面与他道:“不是我说,只是你们东府那位珍大爷闹得也着实有些不像话了。既是一族之长,怎反倒是领头来寻事的?每日吃喝嫖赌,于府中聚众饮酒闹事,也该有个限度才是。如今倒愈发张狂起来,连小姨子都倒腾上了!你府上老太太怎么也不劝上一劝?”
宝玉轻叹:“哪里便是这样容易的事。虽说是同族,又住得近,寻常常来往,到底已不算是极亲的一家子了。更可况他如今便是族长,老太太便想说他,又如何能轻易说出口?”
冯紫英也是世家出身,一听便知荣国府难处,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只是如今京中人皆说,宁国府门前的两头石狮子都难保干净。若是果真劝不得,离得远一些,也是件好事。”
宝玉听他此话,大不似寻常论调,不由得奇道:“你几时看得这般清楚了?”
“士别三日,尚当刮目相待,”冯紫英点点他额头,“你冯大哥多想了些事,就这般令你惊诧不成?”
二人说话间下了楼,眼见这一楼大厅中皆有人,便将此话咽下不提。冯紫英因叮嘱他道:“如今天色晚了,你且等等,我送你回去方是。”
宝玉不禁失笑:“我又不是那等弱女子,哪里还需你送?”
冯紫英面色严肃了些:“最近城中不太平,你身边儿又没个人跟着。这天色昏暗,若是遇见了什么歹人,可如何是好?”
宝玉无奈:“我这身上并无任何银两,来劫我又有何用?”
“劫色啊!”冯紫英说的理直气壮,“你生的又这般好,怎么便没可能?”
宝玉:......
他竟无言以对。
“总之乖乖站在这处等我便是,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冯紫英拍拍他的肩,隐约带了些安抚的意味,“且等我先令小厮付账去。”
宝玉:......
他现如今,越来越有了一种错觉。诸如王熙凤、迎春、师父等,或是投喂他,或是扶他下马,或是处处关心,倒令他觉得自己不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反倒是如前世的林妹妹那般娇怯不堪的弱女子。
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坚定认为他可能会被劫色的冯紫英。
很好,宝玉默默想,我真是越来越像是个弱女子了。
他立于原地等着冯紫英过来,忽然看见这里的掌柜点头哈腰,与一个人说着话,神色谄媚的很,不禁心生疑惑。隐约能听到那掌柜道:“东家您放心,这事,定然不会有问题......”
此处的幕后主人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宝玉心中也一直颇为好奇。眼下听了这一言半语,便向那处探头张望,没想到,倒是看见了一抹令他颇为意外的身影。
“宝哥哥?”
那人闻声侧过头来,烛火于那温润如玉的面容上映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