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我说一句,】无字天书慢吞吞道,【你现在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
事实上它说的已经相当委婉了,宝玉此刻的面色用如丧考妣来形容,都太过苍白无力了些——倒像是油儿盐儿醋儿一同倒在了面上,又被人拿着调羹用力粗暴地搅和到了一处,青青白白,堪称是精彩纷呈。
这样的神色令贾母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老太太蹙了蹙眉,招招手儿将他唤过来,带着老花镜仔细望了望他:“宝玉,你莫不是今日穿的有些单薄,冻着了?又或者是身子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不,不用。”
宝玉木呆呆地摇摇头,继续坐在座上神魂出窍,看上去满腹皆是不可言说的心事。一时面上满是不可置信,一时又转为了满满的失落,看的一旁的林如海略略儿挑起了眉,心头亦是诧异。
他还是早早便听说过宝玉之名的,闻听他生的形貌出众,百里挑一;又生性聪慧,最善勤学苦读,还拜入了当代大儒张二爷门下念书。怎么如今一看......
聪明伶俐半分没见着,这孩子倒像是傻了。
看到林如海这句心声的无字天书笑的几乎要打跌,兴冲冲跑去写给宝玉看:【你这岳父觉着你脑子有问题。】
宝玉瞥了它一眼,颇有些悲愤地于心中道:我脑子没问题,但我眼睛只怕出问题了!
说好的!如弱风扶柳般!清雅出尘的!林妹妹呢!
那喉结!那喉结是什么鬼!
还有那比他还高上一些的个子......那哪怕颜色清雅也明显是男子款式的袍子......
宝玉于这一瞬间,升腾起了一股将天上诸位神仙皆挨个问候一遍的冲动。
他狠狠地咬着牙,于心底里将无字天书摇晃了一百遍,恨不能立刻便将这本看热闹的书给摇散页:快将我原先那个林妹妹还与我!
【淡定,淡定。】无字天书伸出两张书页来安抚他,一个劲儿抚摸他的头,【先前都与你说过了,既然是重生,已是与了你一个机会,又哪里能事事如你心意呢?】
可是你并不曾告诉我,重生之后,我那干净清白的林妹妹都会变成这等须眉浊物啊!
宝玉嘴一瘪,只觉着自己要哭了。
早知道变成这个模样,宁愿做个孤魂野鬼,他也不会跑来重生啊!
无字天书也有些不忍,只是它自有一派歪理:【这也并非是无好处的嘛!】
有何好处?宝玉蔫头蔫脑地望它。
【你想,】无字天书兴奋道,【他变为了男子,岂不是可以轻而易举便拜倒在你这石榴裤之下了?只要你略施手段,定能手到擒——】
它的话并不曾显示完,因为宝玉眼里已然升腾起了愤怒的火焰,趁着众人皆不理论,一把伸出了手,将它从空中抓下来使劲儿揉搓。
无字天书死死地抱着自己的书皮,字体都变得龙飞凤舞起来:【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要掉了!】
一人一书于众人目光不及之处较量了好一阵,无字天书方才拖着自己被揉搓的皱巴巴的身躯缓慢飞出来,嘤嘤泣泣地检查着自己有没有缺章漏页:【太过分了,我可是仙物......】
已然出了一口恶气的宝玉并不曾理他,而是将目光转而投向了贾母的另一侧。那边儿座上坐了个纤瘦的身影,许是因着身子弱,这样暖融融的天儿,那身影底下还垫了个夹棉的大红织锦镶边的垫子,一角雪青色的素绡纱衣搭在那垫子上,上头一丝花纹也无。
而当那人扭过头来时,便连素日里见惯了形形□□模样的琏二奶奶也不由得一震,怔楞了下方笑着道:“老太太看,倒将宝玉也比下去了!”
贾母向来是最得意自己这个宝贝孙子的相貌的,闻言,忙将宝玉拉过来,与那人并肩而立,自己则坐于主位上细细打量。
左边儿的宝玉自不用说,眉目间皆是缠绵一段情思,唇红齿白,眼波扫过时,尽是潋滟的春水化开的缠绵;贾母素来是看惯的,也听多了旁人对宝玉的赞叹之语,并不觉着如何。
然而真正出众的,却是宝玉身旁那人。明明唇是极其浅淡的、有些苍白的颜色,眉毛亦是淡淡的,甚至神色间还带了些病容,可偏偏在这样一种病容中透出了旁人再难及得上一分一毫的风流态度来,仿佛他吐息出来的,都是丝毫不沾染这尘世间污秽的仙气。
相比于宝玉的生机盎然,他更像是水中倒影而出的一抹冷白色的残月,是令人生怕一伸手便将其碰碎的脆弱。贾母不由得也屏住了呼吸,生怕将眼前这个像是下一秒便能羽化登仙的外孙吹跑了,只冲着牛婉点点头:“的确是将宝玉比下去了。”
“哪里?”林如海笑道,“玉儿到底是从小便身子弱,若是能如宝玉这般,我倒也能省了不少心。”
贾母不在意地挥挥手:“这是什么话,他们这些孩子,原本便是富贵出身的,难免娇弱些。不过配些药吃,好好调养调养,他们年纪又小,有什么好担忧的?”
说到这儿不免又夸了夸自家的凤凰蛋:“宝玉前些日子拜入了张家二爷门下,张家二爷倒是个妙人,不仅赶着他念书,念完书后,还总令他去蹲什么马步,眼见着宝玉这身子骨儿,便一日强似一日,我心底里也安心了些。”
林如海早便为黛玉这病症操碎了心,多少名医名方海上方儿,哪个不曾用过?只是皆不管用罢了。如今亲眼看到宝玉身子骨里自有一股韧劲儿,登时欣喜不已,忙道:“既然如此,为着玉儿这身子,少不得日后要多多打扰岳母了。”
他又转过头来叮嘱座上那人:“玉儿,你可听到了?总要多活动活动方是,这书倒在其次了。”
黛玉抿了抿唇,轻声应道:“是。”
贾母愈看他愈觉着喜欢,忙将人揽的更近了些:“哎呦,我的玉儿......”
宝玉望着黛玉如今的模样,终究是沉沉叹了一口气。
罢了,哪怕是个男子,也总要好过当日泪尽时那瘦得令人心中抽痛的林妹妹好。当日的他只能做个游魂,待在床铺上方干着急,想要去抚摸与自己两情相悦的林妹妹的面庞,手却直直地穿透了她的面容。
那时的无力与悔意仍残留在四肢五骸中,如今他却得了个机会,又能与黛玉同处一室,二人间,只隔了一个贾母。
宝玉愣愣地看着那张脸,依稀仍是前世那清雅出尘的模样,垂下眼来时,轻微扑扇了下的睫毛像是蹭到了心尖上,挠的整个人都痒痒的。
宝玉的呼吸不由得也跟着一窒,随后又无声笑了下,
他早便该知足了。
贾母膝下有两儿一女,其中最疼者唯有贾敏,因着幼女病逝,当日着实是大哭了一场,几乎恨不能随之而去。如今见了黛玉,便觉心内喜欢,恍若仍是看到了幼女的模样,便要将黛玉留在府中住几日。
“我的敏儿早早便去了,好容易留下这个外孙,你总该让我与我外孙多待几日吧?”
贾母抱着黛玉不愿撒手,冲着林如海道。
毕竟是岳母,林如海也不好违了她的意思,只得应下了,又道:“住几日自然无问题,只是玉儿尚且也有功课,先生日日等着他去念书,岳母看......”
“不过几日,”贾母哼道,“好好一个孩子,歇几日又能怎么样?宝玉!你明日遣个下人去张府,就说我说的,家里有客人来了,请上几日假。这几日,带着你弟弟好好逛逛才是。”
黛玉亦看过来,他在贾母的臂弯中显然是有些不习惯的,许是碍着贾母这般亲近的模样儿,并不曾如何表现出来。宝玉于他的目光一看,只觉着像是踏进了个遍地月光的庭院,心神都不由得一荡。
他的眸子里不由得含了些笑意,应道:“是。”
谁知第二日起床时,尚未洗漱,便见一身影怒气冲冲闯了进来,活像是东府那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不能进不能进......二爷,您还是这边请,宝三爷还未穿好衣服呢,待客的前厅在那边儿——二爷,这边儿真不能去!”
“一边儿去!”
那身影一下子将帘子掀开来,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没能将他拦下来的仆人,直直地便冲到了宝玉面前。宝玉两只袖筒皆只套了一半,里头还是件月白色的里衣,半敞半掩的,目瞪口呆望着他:“师父?”
“你!”师父大人跳着脚炸毛,“你,好大的胆子!今日为何要和我请假?为了个外人,竟敢不来我这处不成?谁准你说一声便可以不来念书的?是活腻歪了么?”
宝玉:......
他隐约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迟疑地扭头望望正在为他叠被铺床的袭人,又看看自己眼下衣衫不整的模样,再看看面上写满了愤怒的师父......
无字天书故作深沉地用一角书页抹了下书皮,一语道破了天机:【这个架势,倒像是来捉拿奸-夫-淫-妇的。】